湖南作家写作家|刘醒龙:水哥,于男人是美誉

2016-12-30 08:11:35 [来源:湖南日报] [责编:李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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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男人是美誉

水运宪 吴希丨图


文丨刘醒龙

一个姓水的男人,不管男女老少,异口同声地叫他水哥,听来是很爽快的。水哥姓水,仔细琢磨之下这样的称呼似是最好选择。想一想,如果一天到晚被人追在身后,喊水叔、水伯、水爷或者水先生的,不知底细的人在一旁听见,必定在那厢边暗暗奇怪:在四川会被猜度为哥老会大佬,在上海会很容易当成青洪帮帮主,在电影里定是扶贫济弱、义薄云天丐帮掌门,在戏剧中少不了是那打家劫舍、攻城掠寨的匪徒老大。偏偏这水哥一说,于男人既是在日常社会的正常称谓,又带着一种美誉色彩。假使女人叫了水妹、水嫂、水小姐、水夫人,想要不使人联系到水性杨花一类,除非对方是植物人。男人则大不相同,不想便罢,想起来,不说最好的大浪淘沙一类大词大义,最差的也是浪里白条一样的江湖好汉。所以,将水哥叫得最响亮的往往是女性,越是美丽的女人叫得次数越多,也叫得越响亮。那些性格爽辣的湘妹子,一声水哥叫出口,人群中本来有些生涩的交际,立刻平添了许多温柔与温情。

天下以水为姓氏的人很少见。当年还是文学青年时,读到如今成为文学史中名作的中篇小说《祸起萧墙》,对作者名叫水运宪甚是好奇,以为是某人的笔名。后来熟悉了,才知是其本名,并且祖籍是湖北武汉的江夏区,当年叫武昌县,小地名叫纸坊镇。现在还是这么叫,我在纸坊的新居,与他的老家成了近邻。这些年与水哥交往,无论走到哪里,北京、上海、巴黎、伦敦和纽约,只要是大地方,就有水家的人。与他开玩笑,说你们家怎么就像战略布局一样,到处安排据点?水姓是小姓,水家却是大户。只因日本人发动血腥的侵华战争,几十万小鬼子占了湖北武汉,水家举家逃难,才流落到长沙和常德。大户到底是大户,湖北武汉这边的产业被小鬼子毁了,又在湖南长沙、常德那边重新干出一番天地。人啦,这出身和血统不同,生长起来就是不一样。这些年,除了那种谈笑间灰飞烟灭,硬是见不到水哥在背后冲着某人说过一句认认真真的坏话,非要针砭某人某事时,也是笑容满面,决不会让那些烂人糗事惹自己生气。当然,好话有,但不多,也不过分,更不过头,是那种真金白银的东西。比如我给他写过一副对联,他回复说,可以挂在门口,用作抵挡牛鬼蛇神。比如我家有五米长的书画台面,他自己见过,也使用过,从没说过什么。有一次,他带着夫人专程上门来看,因故没让他夫人见到,直到现在也只是惦念,比画那台面有多长多宽多厚,自己家的台面又是多长多宽多厚,此外再也没有用定语或形容词作过表示。

水哥弄过一部家喻户晓的作品《乌龙山剿匪记》。那一年,我去湖北恩施的来凤县,顺便蹓到两座县城相隔只有十公里的湘西龙山县。那一带怎么看都像是天生的土匪窝子。当地人信手指着一座山,说是乌龙山;又指着一片老房子,说是大土匪榜爷的老巢;再指着一处洞穴,说是二土匪钻山豹的魔窟;最后对方语气一转,几分暧昧地指着一座吊脚楼,说那就是美艳国民党女特务四丫头的闺房,等等。那时只在场面上见过水运宪,还没有叫他水哥。后来熟识了,开始叫水哥了。说起这事,他司空见惯地一笑,说某次自己去龙山,车上一位当地美女,煞有介事地说得比我听到的还玄乎,所到之处,山光水色稍有特别的,无一例外被当地人冠以作品中的种种。更邪乎的是说作者水运宪之所以对湘西匪事如此熟悉,因为他本人就是湘西某个大土匪的后人。当然,最有趣的还是水哥,从头到尾,就像听着别人的故事,那种津津有味的样子,反过来让说的人将那些事说得更加出神入化,临别时,水哥还上前去握着人家温软的小手,深深地说一句,你讲得真好!水哥就是水哥,这讲得真好一说,不是与原作相比较,而是夸奖对方移花接木、张冠李戴的很有水平。

我不认识那个写了由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演出的多幕话剧《为了幸福,干杯!》的水哥。也不认识写了长篇报告文学《股票,叩击中国大门》和在大型电视政论片《金海岸,闪光的思路》中亲自担任撰稿、导演、制片、为此荣获珠海市“宣传经济特区特殊贡献奖”的水哥。那个创作的电视连续剧《天不藏奸》获得全国最佳收视率奖的水哥,也只是略见一斑。但是,很显然我喜欢更早一些的在常德电机厂当工人的水哥,因为我也曾在类似的工厂里当过工人。而与水哥交往多起来,更是因为他兼任湖南一家文学杂志的主编,我也在武汉本地兼任一家文学杂志的主编。此前虽然同为作家,却难得碰到一起。

说作家都是特立独行者,实在是作家这职业需要特立独行,不好聚众吆喝。实际上,喜欢吆喝的,无论哪一种,在人间也好,在阴间也罢,或者是在不阴不阳的互联网,爱吆喝的或人或鬼或网红,终归是才情不够,文字差些分量了,才扯起嗓门满天满地叫买叫卖。当主编就不一样了,是月刊的每个月都要网罗一帮作家和一批作品,是双月刊的每两个月就得更新三十来万字的新作和写下这些文字的作家。孤芳自赏是成就不了杂志的,孤军奋战的主编,不是孤陋寡闻,就是孤掌难鸣。所以,当主编就得经常活动活动。

从来两湖本是一家,这一活动,自然与水哥亲上加亲了。

那次请水哥到武汉参加一个活动,事先说好,他不必说什么,只要来了,聚聚就行,没想到那些当事人的言说都很简约,活动进程得太快,就那么结束,所用时间短得对不住会场场租。没办法,我只好食言,突如其来地请他上台说几句。哪知水哥口才了得,也幽默了得,拿起麦克风就数落也是我请来的中国作协的一位书记,与前清帝王一样重北轻南,湖南三请四接不到,湖北略一示意就来。一番引经据典后,水哥开始注释,讲起一段历史公案,说是自张之洞坐镇武昌起,历朝历代的政府就立下规矩,长江南岸的大堤要比北岸的大堤矮半米,长江发大水时,万一北岸的荆江大堤守不住,只能淹湖南,而不能淹湖北。还说某年大水,湖南方面犟着不肯破堤行洪,情急之下,张之洞只好下令在北岸上架起红衣大炮,硬是将南岸江堤炸开了。此言一出,历史深度与现实广度即刻将活动现场变博大了。疑问、探询和争论,此后多年,仍无绝期。

前一阵,参加全国九次作表会,在北京国二招宾馆三楼雅座与水哥闲聊,再次提及这事,将那日之后,好不容易找到两堆素材说给他听。其一是,夏天时我到城陵矶水文站,人家说,他们那里本来就是用来行洪的湿地,不准修大堤,是当地人不管三七二十一自个修筑的,历代政府都没承认。水哥爽朗一笑,说那当初朝廷为何要下那样的圣旨?圣旨确实有过,弃湖南保湖北也是真的。眼看依旧说不过水哥,我就搬出其二,提及一段公案,当年曾国藩率兵出洞庭湖时,打先锋的全是湖北人,到最后湖北将士差不多全死光了,青史留名的却是所谓湘军!水哥终于一愣,说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我很解气地让他回去查查,看看湘军出洞庭湖第一仗,是谁打的。那一仗先锋将领正是湖北人,兵士大部分也是湖北人。但我没有说,这湘军出征的第一仗是惨败。那样水哥就又会有话说了。

【作者简介】

刘醒龙,著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威风凛凛》《生命是劳动与仁慈》《痛失》《弥天》《圣天门口》等,出版有多卷本小说集《刘醒龙文集》等。长篇小说《天行者》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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