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道(上)第二十一章——第三十章

2016-08-08 13:55:36 [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责编:吴名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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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桂花树

俄罗斯小姐高高挑挑又十分丰满,一双蓝眼睛盯着你时,好像你是在泡海水浴似的,这让长益市的男人们十分兴奋,于是一出去就奔走相告,一些得知银城桑拿中心有俄罗斯小姐的长益市的男人就一个个喜滋滋地来了,仿佛是来与俄罗斯小姐相亲,脸上红喷喷的。

只是大半年,把所有的开支及见不得人的隐形开支除掉,钟铁龙和石小刚就纯赚五百多万。钱来得真是太容易了,跟假的样。两人就丢下摩托车去学驾驶,驾证一到手,便一人买了辆本田雅阁。钟铁龙想他一个罪恶之人,身负命案,鬼知道哪天会栽在公安手上,赚了钱,当然要让老婆和儿子跟着他享受一下钱带来的好处,于是他开着崭新的本田雅阁,带着老婆和儿子去了趟广州和珠海,玩了十来天。过年时,他又带着老婆和儿子开着车回了黄家镇,儿子一岁多了,郑小玲看着儿子在车上又蹦又跳,指出说:“你看你崽多快乐啊。”

“就是,他一生下来就掉在蜜缸里了。”钟铁龙说,望一眼儿子,“不像我,生下来被父亲绑在桂花树下不管。那时候我的世界就是那棵桂花树。”

郑小玲觉得不可思议,“有这种事?”

“我小时是在桂花树下长大的,那时候父母都要上班,哥哥和我后来死去的姐姐都要上学,我父亲就把我放在站篮里,把站篮搬到桂花树下,任我自生自灭。”

钟铁龙生于一九六五年,他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哥哥比他大十岁,姐姐比他大八岁。父亲钟万银在那个讲究家庭出身的年代,是既可以被视为地主,又可以被看成资本家的。很多年前,钟家在黄家镇的确是大户,佣人、长工、雇工加起来上百了,自然很风光。一九四九年,来了讲普通话的解放军,成立了新的人民政府,钟万银再也不是可以大把大把花钱的大少爷了,走路不再穿皮鞋了,头发也不油亮了。被视为黄家镇第一美人的刘桂香也摘下了美人的桂冠,把裹在娇躯上的绫罗绸缎一概脱下,老老实实地在镇麻袋厂做工。待刘桂香怀上钟铁龙时,早已是个十足的劳动妇女了。为了一家人的吃饭穿衣,她挺着大肚子仍拼命干活,希望多挣几个钱来滋补她与钟万银共同支撑的这个家。钟铁龙的家是一栋破旧的两层楼的大四合院。楼层很高,砖墙结构,房子很大一间。这四合院是钟万银的爷爷于上个世纪的三十年代建的,当年在黄家镇是最气派的房屋。四合院里有一株很大的桂花树,那是钟万银的爷爷亲手栽的,一到农历八月,桂花的香气就溢满了院子,好像你在院落里洒满了香水似的。钟铁龙几乎是盯着这株高大的桂花树长大的。在他的婴儿期,父母基本上没管他。钟铁龙半岁时,父亲动手做了个宽大的站篮,把他从摇篮抱到了站篮里。父亲要母亲去上班,免得有人背后骂她是资本家的臭老婆,父亲把站篮搬到桂花树下,看了眼天,估计不会下雨,就说:“桂香,让他去。俗话说生死有命,谁叫他投胎到倒霉的钟家啊。”

于是钟铁龙在那个站篮里开始了他孤单和幼小的人生。他小时候,对任何人都是张开双臂的,只要看见一个年龄比他大的,他就伸出一双瘦弱的手臂,渴望那人抱他。但没人愿意抱他,一是他一身肮脏,其次,在那个讲究出身的年代,谁也不会对这样的狗崽子伸出怜悯之手。钟铁龙在父亲做的站篮里站了整整一年。一天,钟万银下班回来,见一岁半的儿子居然爬出了站篮,因爬出站篮时摔了一跤,脸皮擦破了,脸上红红肿肿的,还有血痂呈现在脸上。儿子在地上爬着,一身邋遢得像条泥鳅。钟万银迷茫了,这么高的站篮,这孩子是怎么爬出来的?父亲担心儿子会爬了就会爬出大门。那天傍晚,父亲钟万银去日杂店买了条锁狗的铁链,第二天一家人出去时,他将链子一头系在桂花树上,一头扣在儿子腰上,这样儿子再怎么爬也只能爬出七米远。从那天开始,钟铁龙就一直被系在桂花树下,那根令他讨厌的铁链永远控制着他的活动范围,最长的距离是可以让他爬到门坎很高的大门前,让他趴在门坎上或直起腰看街上行驶的驴车或偶尔驶过的单车。

郑小玲听丈夫这么说完,爱怜地看一眼丈夫,“那你小时候一定很苦吧?”

钟铁龙边开车边说:“我小时候人贱得同狗一样,没人关心我的存在。”

郑小玲捡起他姐姐的话题问:“我以前好像听你说,你那个姐姐是被人害死的?”

很多年里,钟铁龙都不愿意想姐姐,因为他一想到姐姐就浑身哆嗦、牙关紧咬,就仇恨得眼睛充血!这是他长到七岁时,第一次看见的死人竟是他姐姐。那是一九七二年。那一年姐姐钟金凤十五岁,是名身材丰满的大姑娘了。金凤小学毕业后就没读书了,原因很简单却相当有力,父亲是地主兼资本家,两顶“高帽子”把她阻挡在黄家镇中学的校门外了。钟金凤是父亲的掌上明珠,高高挑挑又漂漂亮亮。父亲可不想看见女儿整天在家闷闷不乐,咬咬牙,找这个人那个人借了笔钱,买了台上海缝纫机厂生产的蝴蝶牌缝纫机,让女儿金凤学缝纫。金凤就天天在家里踩缝纫机。她做的第一件衣服是为钟铁龙做的一件学生服,只是钟铁龙穿在身上时,始终觉得口袋不在同一条线上,一个高一个低于是不肯穿。她做的第一条裤子也是为弟弟量体裁衣做的,因怕弟弟第二年穿不了,把裤腿做得很长,裤裆做得很大,裤腰都爬到钟铁龙的胸脯上了。钟铁龙觉得好丑的,“我不穿。”

父亲钟万银给了儿子一耳光,“穿,不穿我捶死你。”

钟金凤很高兴,弟弟穿了她做的衣服,还穿了她做的裤子。那年十一月里的一天,钟金凤眯着眼睛欣赏着自己的“作品”,忽然对弟弟说:“铁龙,姐姐给你做件棉袄。”她扯来了一丈多农民织的土布,又买来两斤棉花,在家里大张旗鼓地为弟弟做着棉袄。她做了四个月,做了拆,拆了又做,还搭车到县城书店买了本裁缝书,面对裁缝书研究袖口怎么对接。等她终于把棉袄做好已是次年春天了。就是那个春末,姐姐钟金凤死了。

姐姐去镇百货商店买线,镇百货商店是晚上八点半钟关门,吃过晚饭,姐姐见还不到八点钟,就起身去百货商店买线。姐姐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等街上的人发现姐姐时,姐姐被人掐死在一处破败的房子里了。那处房子没人住,房子最后的主人是个老女人,老女人于几年前死了。姐姐的死相让人心悸,衣服撕烂了,裤子被扒下来,腹部和阴部上有抓痕,还有血和男人留下的精液。这一切,七岁的钟铁龙并没看到,当钟铁龙看到姐姐的遗体时,尸体已被心痛的父亲用床单裹得严严实实了。父亲最疼爱姐姐,也就痛哭流涕;母亲也号啕大哭,钟铁龙也哭了,心里很害怕地哭道:“姐姐、姐姐呀呜呜呜呜、姐姐……”

他脑海里始终悬着一个画面,这个画面很破、很忧伤,人影浮动,而姐姐那张稚嫩且姣好的脸却浮在人影上,像晨曦中的一颗朝阳。他记得,姐姐死后,大人们在院子门前磕磕钉钉地搭了个油布棚,棚里挂了姐姐的遗像,遗像是姐姐小学毕业时照的毕业像,那是张十二岁的少女稚嫩的脸蛋,一双眼睛幼稚地看着尘世,目光十分天真。遗像下摆了张桌子,桌子上摆着木头鱼和苹果、香蕉,桌下搁着口杉木棺材。在他的记忆里,开追悼会的那晚,来了几个姐姐的女同学,还有左邻右舍的婆婆姥姥。母亲哭得昏死过去,有人就掐母亲的人中,让她醒过来。母亲醒来了又哭,但声音很嘶哑和悲伤,父亲没哭,大哥一直没哭,而是黑着脸。那时大哥已是名知青,下在离镇街上六七里远的黄家村。那天晚上钟铁龙也没哭,事先大哥钟唤龙冲他斩钉截铁地吼道:“别在街坊前面丢人现眼。”他记住了大哥的话,就木木地站在姐姐的棺材前,觑着来来去去的人,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看见刘松木也站在人堆里,李培也来了,穿着一身干净的蓝衣服,站在一旁用同情的目光看他,还对他友好地挤了下眼睛。追悼会结束,李培走过来对他说:“我妈说你姐姐是被一个坏男人奸污后掐死的。”

钟铁龙很恨地说:“等我长大了,我要杀了那个坏男人。”

刘松木插话道:“那我帮你一起杀死那个坏男人。”

此刻,钟铁龙的脑海里,隐约呈现了七岁的他,那个七岁的他在姐姐的追悼会上,攥着小小的拳头,仇恨地觑着一个个面孔陌生、古怪的男人,总觉得其中某一个男人就是杀害他姐姐的凶手,这让童年的他迷惑、心颤、全身哆嗦。很多年里,他脑海里一直悬着一幅移动的画面,就是他在读大学中,和后来在电工厂子校的宿舍里及再后来在金阳娱乐公司混时,脑海常常浮现着那幅凄惨的画面。即使他提起斧头劈丁建的那个晚上,他蹲在雨中等候丁建归家的那一刻,脑海里挂着的仍是那幅凄惨的画面!那幅凄惨的画面是他七岁的那个清晨,他被父亲叫醒了,一缕苍白的阳光涂抹在那个四月的令他迷茫的清晨的墙上,致使那面墙格外苍白、刺亮和诡异。他睡眼惺忪地站在街口,突然鞭炮声炸响了整条街,烟雾在街上飘,不是上升而是横着向他冲来。几个与钟家有点亲戚关系的大男人于鞭炮声中起棺,抬着棺材悠悠晃晃地出了小巷。七岁的他跟在后面,直走到镇尾的坟山上,那儿已挖了个墓穴,新挖的泥土释放出刺鼻的腥味。父亲和那几个大男人将棺材小心地放进墓穴,把抬棺的粗麻绳扯上来,接着,一铲一铲的黄土在他眼里抛下墓穴,打在棺木上,发出一种古怪的令人齿寒的响声。这种忧伤、铿锵且杂乱的响声伴随着送葬的悲惨场景,形成了一幅流动的画面,犹如锤子将一颗钉子钉进墙壁似的,永远钉在他脑海里了,在他脑海里生锈、发烂、致使他的心理十分阴暗、孤寂和恶毒。只要他想到姐姐,掩埋姐姐时那一铲一铲的土坨儿打在棺材上的响声,便从他记忆的深海里跳出来,像冷血的鳄鱼爬出水面晒太阳样,在他耳膜上爬动、喧闹,让他发毛、生恨,还让他牙龈酸冷,因而生出种种邪恶的的念头。

钟铁龙开着车,眼睛盯着路面,边回答郑小玲说:“我姐是被人强奸后掐死的,死时只有十五岁,还是个少女,很惨。我从来没忘记过我姐,我读初中时跟着三狗他们练武,心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想为我姐报仇,杀死那个狗娘养的。”

郑小玲见钟铁龙黑着脸,“你姐的案子一直没侦破?”

“没有,这也是我很恨的原因。”

郑小玲说:“什么人干的,一点线索都没留下?”

“那时候是文革期间,我们家在镇上是‘黑五类’,在那个左得没边的年代,谁会去关心‘黑五类’家的人?被害的是‘黑五类’家的子女,就没有人认真去查。时间一久就查不出了。那个害死我姐的坏人,至今还逍遥法外。”他说到这里,冷冷一笑。

“那太要不得了,”郑小玲望一眼儿子,儿子已在她怀里睡着了,“人命关天呢。”

“当时我只有七岁,假如我当时年龄大一点,我会自己去查。”

钟铁龙想,自己的性格形成和发展,与当年他姐的死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又道:“我姐的死,让童年的我很恨当时的社会,可以说姐姐的死,改变了我的生活和我,使童年的我充满了报仇的心理,这种心里让童年和少年的我一度很敌视社会。”

郑小玲格格一笑,“我能理解,因为你很爱你姐。”

“是的,我小时候就是追着我姐玩,”钟铁龙回忆道,“大哥那时候不理我,嫌我小,我姐从不嫌我,经常带我上街玩,过年时还带我去她同学家玩。”

钟铁龙边驾车,边又说:“文革中,我们家在镇街上遭人吐弃和鄙视,我四五岁的时候,常看见我父亲被造反派揪着在镇街上游斗,他们押着我父亲,让我父亲一边敲锣一边喊‘我是牛鬼神蛇,我有罪,我罪该万死’。你想想,那时候我多大?还不眼泪汪汪的?我小时候很孤独,其原因就是我父亲是所谓的地主兼资本家,那时候街坊都不准他们的孩子跟我玩。所以我童年时候常常是一个人,像条脏狗,不逗人喜欢。我很感谢刘松木和李培,他们是我童年和少年里,唯一两个愿意跟我玩的伙伴,尤其刘松木,差不多天天和我在一起玩。如果没有他们两个人,我的童年和少年那就一个朋友都没有。”

郑小玲听他说,边表示同情地点头,“我能理解,铁龙,我感觉你的不幸的童年,形成了你今天这种坚强的性格。”

“是的,”钟铁龙说,脑海里又出现了穿得脏兮兮地走在为姐姐送葬的凄凉的队伍中的七岁的自己,那个隐匿在时间里的他长着个小尖脑袋,紧攥着小拳头,一脸悲伤。“以前我每次回来,都要找刘松木和李培玩,这是我心存感激。一个人要善于知恩,不知恩的人,在这个世界是不会有朋友的。男人没朋友,就打不开事,有朋友,朋友会为你出力。”

钟铁龙开着辆米黄色的本田雅阁车出现在家门口时,令左邻右舍都惊呆了。在九十年代,小轿车很少光临黄家镇,镇上的人见得最多的是手扶拖拉机和农用汽车,那些嘟嘟嘟响的机动车一路冒着黑烟,既让人羡慕又让人生厌。钟铁龙开来的是一辆崭新的轿车,很快就招来了一大群看着他长大或同他一并长大的人。刘松木也来看他的轿车。刘松木因那一次打架将对方致残又无钱出医疗费而在县监狱蹲了几年,今年放出来了。刘松木走拢来,傻傻地看着这辆漂漂亮亮的轿车,满脸都是羡慕和惊奇,问:“这是什么车?”

钟铁龙告诉他:“本田雅阁,日本车。”

“这车要好多钱一辆?”

“三十多万。”

“这么贵?”刘松木吃惊道。刘松木回来后从别人嘴里晓得李培和三狗、张兵都跟着钟铁龙在长益市做事,脸上就有一些要求。他咧咧嘴说:“让我到你公司去打工?”

钟铁龙不想让刘松木到他的桑拿中心打工。刘松木遇事时不是那种息事宁人的目光,看人时目光反倒很挑衅,这便是他两次打架两次蹲监狱的原因。两人还在地上爬时就玩在一起,钟铁龙当然了解他。李培、三狗和张兵的目光柔和些,不会让人不舒服,刘松木盯你的目光会让你全身发毛,甚至是有意刺激你的大脑神经,激活你产生敌对的化学反应,这是刘松木渴望打架,好使用武力征服你。钟铁龙对刘松木说:“我那里暂时不需要人了。”

刘松木冷冷地瞟他一眼,“李培、大师兄和张兵不都在你那里做事吗?”

“是的,但我们桑拿中心用不着再添人。要我辞退其中一个,也不好,你说是不是?”

刘松木没想到他的开口被拒绝了,他觉得他跟钟铁龙应该是最好的,没想钟铁龙居然拒绝了他。他的脸跌了下来,跟地上的黄土一个颜色了。钟铁龙拍拍他的肩说:“松木,你不要急,等以后有什么事了我再跟你联系。”

刘松木把意见放到脸上,阴着脸一句多话也没说地走了。

晚上,一家人吃过晚饭,钟铁龙走到茂盛的桂花树前,拍了拍结实的树干,摘下几片桂花树叶,放到鼻前嗅着,想自己的幼年就是在这株茂密的桂花树下长大的。他一出门,到了刘松木家。他知道刘松木对他有意见,他来,是想帮一下刘松木。刘松木家里破破烂烂的,连台电风扇都没有。刘松木的儿子三岁了,已经能跑了,一身邋里邋塌的。这让钟铁龙想起了自己和刘松木的小时候。刘松木的老婆很瘦,一张南瓜脸因为瘦,变成怪相了,还只二十多岁就像有三十岁了似的,憔悴、清苦、冷漠跟刀刻在她脸上了一样。她看见进来的是钟铁龙,脸上就尽量笑着。刘松木没笑,脸上仍搁着许多意见,抽着烟,屋里有劣质烟味儿。

刘松木抬脚把一旁的椅子勾给他说:“坐。”

钟铁龙一点也不嫌弃地在那张椅子上坐下,刘松木对老婆说:“泡杯茶啰。”

刘松木老婆就为钟铁龙泡茶,刘松木冷冷道:“我这烟你不会抽。”

钟铁龙拿出一包软中华,递了支给刘松木,“你现在出来了,打算干什么事?”

“我想跑运输,”刘松木丢大话说,“以后搞辆货车,运煤什么的。”

刘松木的老婆讥笑刘松木道:“松木,莫做梦了,你哪里来的钱买车?”

“又不买新车,买旧货车。旧货车只有一万至一万五一辆。”

刘松木老婆又讥诮道:“你好像随随便便就拿得出一万五一样,还是死了这份心你。”

刘松木睨一眼老婆,目光像一道电光掷去,把他老婆打得一颤,他克制了发火,对钟铁龙说:“跑运输虽然赚不了大钱,但养活自己和一家人还是没问题。”

钟铁龙问刘松木:“松木你有驾照吗?”

“没有,驾照要到县交警队办的驾校学车才能拿到。”刘松木说,仰头看了眼电灯,“那要交八百还是一千块钱,学车还要几百块钱伙食费,我现在还没这笔钱。”

钟铁龙掏出钱包,钱包里有一千七百块钱,他全掏出来给刘松木。“你拿去学驾驶。”

刘松木的脸上就有感动,“这我怎么好意思?”

刘松木老婆反对刘松木学车,“他就是学了驾驶也没用,买车还要一万五千块钱,他到哪里去拿这一万五千块钱?你还是现实点,松木,我们还是卖馄饨实际些。”

钟铁龙笑笑,“一万五千块钱不算事,到时候我可以借你们。”

刘松木老婆说:“借钱是要还的,他拿命还你哦?”

刘松木终于动火了,盯老婆一眼说:“你嘴巴可以闭上不?”

“让她说,”钟铁龙望一眼刘松木老婆,“赚了钱就还,没钱就不还。我不在乎。”

刘松木老婆酸溜溜地说:“钟铁龙到底是大老板,说话口气真大。”

钟铁龙想这女人嘴巴是有点讨厌,笑笑,望着刘松木。刘松木把那一千七百块钱放进口袋,脸上就有了笑,人就显出了气魄,“老子明天就去县交警驾校报名。”

第二十二章 李培

刘松木真的去了县交警队,交了钱,报了学开货车的名。一个星期后他就进班了,跟着司机学开车。刘松木非常热爱开车,学得很认真。那时候学车要住驾校,每天训练。刘松木一早就起床了,坐到车上抓摸方向盘,他觉得这真好。摸了一个星期的方向盘,他开始驾车了,教练坐在一旁指导他开车。教练员说:“方向盘要把握好,不要跑方向盘。”

刘松木就把方向盘抓得牢牢的。

教练员说:“你的右脚要做到不在油门上,就在刹车片上。”

刘松木记住了,脚不是在油门上就搁在刹车片上。

六月里的一天,身材高大壮硕的刘松木就雄赳赳地走进了长益市银城大酒店的桑拿中心,李培看见是他,高兴地打了他一拳,“松木是你。”李培大笑着说。

在刘松木眼里,李培变了,从前那一头浓密的黑波浪不见了,剪了光头,因而脸显大了,比以前也白了许多,且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像个和尚。李培穿一身黑西装,手戴白手套,脚上的皮鞋一尘不染,因此整个人很帅气。刘松木看着李培如此帅气,心里不免有点妒忌,见李培一脸的快乐,就觉得李培过得一定很舒坦。“你在这里还好吗李培?”

李培拍着刘松木的肩,“我好,没什么蛮多事。你呢?怎么跑来了?”

刘松木笑笑,“来找钟铁龙有点事。”

李培很高兴地看着刘松木,“要是你也来做事,我们三个人又在一起了。”

“我也想来,就是不晓得钟铁龙会不会要我。三狗师兄和张兵呢?”

“三狗和张兵今天考摩托车驾证去了,”李培说,嘻嘻笑地看着刘松木,刘松木也嘻嘻笑地望着他,“走吧,我带你到钟铁龙房里去。”

李培把刘松木带到八楼钟铁龙长包的客房里,刘松木从衬衣口袋内掏出个黑本子,那是白水县交警队发给他的实习驾驶证。他拿给钟铁龙看说:“我已经会开车了。”

钟铁龙递了支中华烟给他抽,刘松木贪梦地吸几口,看着他。钟铁龙说:“有了驾驶证,下一步就是搞车了。”

“嗯,我已打听了,红旗织布厂那辆解放牌货车只要一万二千元。”

钟铁龙拿起电话,打楼下出纳员的电话,对出纳说:“你拿一万二千元来。”他突然问刘松木:“一万二千元够不够?”

“可能还要钱搞一下车。”

钟铁龙又对着话筒说:“拿一万五来。”

出纳拿了一万五千元来了,用一张旧报纸包着。出纳走后,钟铁龙让刘松木数一下,刘松木数了,是一万五。刘松木从没见过这么多钱,数钱时手竟有点抖。刘松木说:“龙哥,你真够朋友。哪天,若用得着我刘松木,我刘松木保证为你赴汤蹈火。”

两人从儿时玩到今天,刘松木是从不服输的,儿时打架,刘松木就是输了也不服气,不是说他没吃早饭,就是说自己感冒了或肚子不舒服,总是有借口。今天身材魁梧的刘松木竟张口称他“龙哥”,钟铁龙就看着他笑,想钱这东西既能让人高大,又能让人卑贱。钟铁龙拍拍刘松木的肩,“会有用得着你的时候,不过你还是先老老实实搞你的运输。”

刘松木就表忠心说:“只要你用得着我,我就是把命送了也无所谓。”

李培开口道:“龙哥,我以为松木是来做事的。”

钟铁龙望一眼李培,李培居然也跟着刘松木叫他“龙哥”了,他们可是同班同学啊。读高二时,李培还老师样辅导过他数理化呢。他心里有几分高兴他们这么叫他,这证明他在他俩心中的地位变了,脸上又一笑。“等我的公司发展了,再叫松木来做事。”

刘松木咧开嘴笑笑,“我还真想开车,开车蛮好玩的。”

钟铁龙说:“好好搞你的运输,尽量不要跟别人打架,你的缺点就是爱惹事生非。”

刘松木忙向钟铁龙表白:“龙哥,我现在表现几好的,一点都不惹事生非了。”

钟铁龙看一眼李培说:“李培,你带松木开一下洋荤,下去跟石总说,要他安排松木跟俄罗斯小姐洗个桑拿,账记在我身上。”

李培拍了下刘松木的肩,“龙哥对你真客气。”

刘松木和李培下到六楼,李培在刘松木肩上打了一拳,“你跟牛一样结实。”他再要揍刘松木,刘松木就逮住李培的拳头,李培就用勾拳打刘松木的腰,刘松木闪开道:

“如果是别人我就一勾腿把他的屌屌踢烂了。”

李培哈哈一笑,对走近的石小刚说:“石总,这是刘松木,龙哥的朋友,这是石总。”

刘松木就瞟着石小刚,石小刚伸出手,刘松木与他相握,石小刚说:“幸会幸会。”

李培说:“龙哥要你安排他同俄罗斯小姐洗桑拿。”

石小刚握着刘松木的手没松,愣了下,问李培:“哪个龙哥?”

李培一笑,“钟铁龙。”

石小刚望一眼刘松木,觉得刘松木有点土气,但那土气中有一股粗野和凶悍,就把目光落到李培脸上说:“普通房间都有客,你带他进豪华套房吧。”

李培把刘松木带进了桑拿豪华套间里。刘松木一进豪华套间就一脸兴奋,他往绿色的羊皮沙发上一坐,马上又起身进桑拿间看,那带冲浪的浴缸和那张宽大的席梦思床让他由衷地兴奋。他对李培说:“李培,我刚才看见一个妹子好漂亮的。”

李培回答:“这里的小姐个个漂亮,不漂亮的这里还不要。”

刘松木拿出自己买的一包精白沙烟,原是准备开给钟铁龙抽的,因为桌子上、茶几上到处都丢着软中华烟,他就没拿出这包精白沙。他撕开亮纸和锡皮纸,抽出一支递给李培,问李培说:“那这里的妹子都可以搞吗?”

“当然都可以。”

松木就眼睛发亮地盯着李培问:“你搞了几个?”

“我?我们连边都不能沾。龙哥自己都不搞的,龙哥说了,谁搞了谁立即走人。”

有人敲门,用生硬的中国话说:“我可以进来吗?”

李培仰起头说了声:“请进。”

门推开了,走进来的是一名金色头发蓝眼睛的俄罗斯小姐。俄罗斯小姐见房间里是两个男人,脸上有些疑惑,问:“我可以吗先生?”

李培起身,“我走了,松木,她问你她可以不?”

刘松木的眼睛直了,他没想到进来的是一位金头发蓝眼睛的洋妞,忙说:“可以。”

李培出门了。俄罗斯小姐关了门,转身对刘松木亲昵地一笑。俄罗斯小姐走到他面前,低下头用生硬的中国话叫了声“老公”,刘松木觉得很别扭,没动。俄罗斯小姐站直身体,脱去一身白连衣裙,又解下乳罩,于是一对饱满俏丽的乳房闪烁着迷人的光泽地呈现在刘松木的眼里,把这个在黄家镇长大的男人看傻了眼。俄罗斯小姐笑着脱掉了他的衣服,亲昵的模样拍拍他的胸,转身走进桑拿间,开水试水温。刘松木瞧着俄罗斯小姐的臀部,觉得她的臀部又肥又美,粉红色,好看极了。刘松木脱得精光地走过去,一身激情的用俄罗斯小姐听不懂的白水话发狠道:“老子今天要日死你。”

俄罗斯小姐因听不懂就微笑了下。

身材高大、魁梧的刘松木回到黄家镇再望着老婆时,觉得老婆真不是东西,如果俄罗斯小姐像一朵牡丹,那老婆真像一朵枯萎的南瓜花,既没香味,也没有看相。老婆见他拿了一叠厚厚的人民币回来,就讽刺他说:“松木,我不是不相信你,看你以后拿什么还人家?”

刘松木粗着喉咙说:“拿命还人家总要得吧?”

老婆说:“你的命值几个钱?钟铁龙会要你的命?”

刘松木真想给他老婆一巴掌,“你真是张乌鸦嘴,你别的都好,就是这张嘴讨嫌。”

老婆不喜欢欠债,“我劝你把钱还给他妈妈。”

刘松木给了老婆一耳光,把老婆打倒在地。他只用了三层力,老婆就被他打晕了。小松木正在一旁玩从隔壁家孩子手上抢来的变形金钢,见母亲忽然倒地,害怕地哇哇哭了。刘松木望一眼儿子,脾气很大地吼了声:“再哭,老子打死你。”

小松木就闭了嘴,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和躺在地上的妈妈。刘松木拿起一只脏碗,舀了碗冷水,泼到老婆脸上。老婆醒了,打了个冷噤,抽搐了下,愤恨地骂道:“畜生。你是畜生,你说过畜生打老子,你今天又打老子,你是畜生。”

刘松木对老婆说:“我说过我不想动手打人,是你自己讨打。”

老婆愤怒道:“畜生,你畜生一个咧。”

整整有三天老婆都不理他。

刘松木摸老婆的奶子,老婆护住乳房,让他睡一边去。刘松木摸老婆的屁股,老婆就起身爬到儿子床上去睡。老婆说:“松木,你这畜生打老子,老子就是不给你搞。”

刘松木眼里出现了那个俄罗斯小姐,就觉得这个世界很大,无须把心放在老婆身上,他大声说:“等我买了车,赚了钱,你请我搞,我都不得搞你了。”

第二天,他一肚子劲地跑到县城里,叫了个专门修汽车的师傅,让他看车。刘松木对那个师傅说:“我想买辆货车,但我不懂汽车,我想请你帮我看下车。”

那师傅是个学修理且热爱修理汽车的年轻人,他一听松木这么说,就开一辆丢在他修车店修理的旧北京吉普,来了。在车上,刘松木问他修了几年车,修车师傅说“我十五岁就开始学修车了”,刘松木放心了,忙拍了下修车师傅的肩道:“我一定要交你这个朋友。”

红旗织布厂的这辆解放牌货车已报停两年了,汽车的外壳都生锈了,轮胎也瘪了气。曾有几个人想买下这辆货车跑运输,但一看这副情形都甩头走了。红旗织布厂的负责人用穿着邋遢皮鞋的脚踢着瘪轮胎说:“这辆车看相是差一点,但应该还好开,它只跑了十三万公里。只是厂里出不起养路费和汽油费,就停了这辆车。”

刘松木问修车师傅:“你看怎么样?”

修车师傅摇着头说:“不行,这辆车最多值八千块钱。”

红旗织布厂的负责人说:“一万二是最低价。”

修车师傅摇头,“这辆车还要大修,要换的东西很多,至少还要修几千块钱才能上路。车厢车头都还要做油漆。最多值八千。”

红旗织布厂的负责人说:“做油漆要多少钱?一桶漆才几块钱。”

修车师傅说:“油漆是要不了好多钱,但要保证这辆车上路安全就要换零件。”

红旗织布厂的负责人也觉得这辆车值不了一万二,就降价说:“可以少一千块钱。”

刘松木太想开车了,这辆破货车最终以一万一千元的价格卖给了刘松木。修车师傅拿来气泵,将这辆破货车的四个轮胎的气充足,加了一壶汽油,发动了一气,居然发动了,刘松木就高兴地爬上驾驶室,开着它缓缓驶出了红旗织布厂的破大门。他一上路就按了下喇叭,居然很响,把一只在路旁漫步的母鸡吓得飞了起来。刘松木嘿嘿嘿地笑了,很开心。

第二十三章 孙厂长

早在买车前,钟铁龙和石小刚就在长益市的南区运动路旁的一条小街上各买了套四室两厅两卫房。建筑面积有一百五十六个平米。钟铁龙买了四楼的一套,石小刚买了三楼的一套,叫来力总,力总就领着他的设计师测量每间房子的长宽高,设计和装修,过了年,两人就相继搬了进去。郑小玲没上班了,长益市电工厂已停产,吃着国家救济。郑小玲在家带孩子,边指挥保姆搞卫生。住贯了小房子的郑小玲,一住进大房子就有一种辽阔草原的感觉,特意跑进商场买了双溜冰鞋,带着儿子在客厅里玩溜冰。有着四十多个平米的客厅,铺着贵妃红花岗岩,洒一点水就很滑,正好玩溜冰。母子俩没事就在客厅里溜冰。好在楼下住的是石小刚,对他们母子俩别开生面的玩法没提意见。事实上,楼下一般只有云南妹一人,石小刚基本上是在桑拿中心呆着,只有半夜里和上午在床上睡觉。云南妹不怕吵,为了抵制楼上的旱冰运动,她把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大,没电视看她就看录像片,没录像看她就听音乐,在音乐的旋律中回想她的家乡和同学。云南妹喜欢写诗,时不时会写一首情感饱满的诗拿给郑小玲看,让郑小玲提意见。郑小玲不懂诗,只会说:“好、好、好,写得好。”

云南妹会娇媚的样子斜一眼郑小玲,用云南话说:“好在哪里呢你觉得?”

郑小玲用湖北话回答云南妹,“我不懂诗,钟铁龙的大哥是诗人,下次我把你的诗带去,让他点评下,我再告诉你。”

云南妹一笑,“钟铁龙的大哥是诗人?”

郑小玲说:“不是,是教语文的老师,写过一些诗,有些诗还在报刊上发表过。”

云南妹兴奋了,问:“钟铁龙的大哥叫什么名字,看我以前读过他的诗没有?”

“钟唤龙。”

云南妹马上检测她大脑的记忆库,就跟你拼命回忆某个人似的,但那个仓库中储藏的诗人里没有钟唤龙这个名字。她摇头说:“我好像没读过钟唤龙的诗。”

郑小玲一笑,“我也没读过,他大哥在诗界好像没什么名气。”

云南妹见郑小玲不懂诗,就拿录像来看。云南妹喜欢看恐怖片,一个人又害怕看,便上楼和郑小玲一起看。两个女人看恐怖片看得非常紧张,看完后就等着各自的男人回家。云南妹说:“我要是男人就好了,我就不会老呆在家。”

郑小玲说:“下辈子吧,下辈子我们都做男人。”

云南妹没事就上楼来逗钟万林,买了很多东西给钟万林,今天给钟万林买件衣服,后天给钟万林买双鞋子,大后天又买一个玩具给钟万林,再后天又搂着钟万林上街买东西吃。云南妹是那种热情、率真、爱幻想又爱往交的女人,还是个身上所有的细胞于新陈代谢中都在生产爱的女人,她必须把这些爱用完才舒服,不然就浑身别扭。

郑小玲说:“你这么爱孩子,就跟石小刚生一个吧?”

云南妹听了一笑,“不正努力吗?”

运动路上有一家儿童玩具厂,儿童玩具厂当街,一栋楼上下三层,那是儿童玩具厂的全部。儿童玩具厂是一家大集体工厂,因生产的玩具一点也不新鲜,早十年就开始走下坡路了,等到钟铁龙留意到它的存在时,儿童玩具厂早停产四年了。儿童玩具厂的一旁有家面馆,钟铁龙有天早上在这家面馆吃面,儿童玩具厂的厂长也在吃面,面馆老板就笑着问厂长厂里的情况,厂长叹口气说:“要散了,工资都发不下去了。生产的娃娃和小熊,没孩子玩了。”

面馆老板问:“那是为什么呢孙厂长?”

孙厂长又长叹一声说:“现在的孩子都去玩变形金钢啊汽车火车啊和玩打得响的枪了。哪个还玩娃娃啊积木啊这些简单的玩具?”

面馆老板说:“那你不晓得生产变形金钢啊汽车啊什么的?”

孙厂长摇头说:“哪里来的钱啊?要转换产品就要投资,没有几百万是不行的。”

面馆老板说:“那你还不如把厂房租出去,可能还能租一笔钱。”

孙厂长说:“早一向有一个人找到厂里,想租我们的厂房做旅社,还有一个人想租厂房的下面一层开饭店。但租金都太低了,他只肯出五万一年。厂里有一百多人要吃饭,每个月光给职工开工资就是一万多元,一年没有十五六万是不行的。”

钟铁龙盯了眼孙厂长,孙厂长五十来岁,长一双青蛙似的鼓眼睛,秃了顶,露出一个光亮亮的赭色额头,这额头里装的不是快乐而是困窘。钟铁龙记住了孙厂长的模样。

这天上午,钟铁龙把本田雅阁停在玩具厂的破大门前,下车问传达室的一个老头,“请问你们孙厂长办公室在几楼?”

传达室的老头扫一眼钟铁龙,“三楼。”

钟铁龙就上了三楼,他走进厂长室时,孙厂长正在那儿大喊大叫地打电话,孙厂长放下电话,望着走进来的钟铁龙,“你有什么事?”

钟铁龙一眼就认出了他是那天在面馆吃面的孙厂长,便说:“我找孙厂长。”

孙厂长拿不准他来的目的,“我是孙厂长,你有什么事?”

钟铁龙递上一支中华香烟给孙厂长,“我想租你们的厂房。”

孙厂长打量他一眼,“我们的厂房很贵的,至少要二十万一年。你租得起?”

钟铁龙说:“我可以坐下跟你谈吗?”

孙厂长忙指着靠窗的藤椅,“坐坐坐。你准备租它干什么?”

“开餐馆,”钟铁龙没把真实的想法告诉他,“也有可能是搞别的行当。”

钟铁龙跟孙厂长说了将近一个小时话,进来一个中年妇女,中年妇女的脸上挂着微笑。孙厂长向钟铁龙介绍说:“我们厂的刘书记。”

两人握手,孙厂长对刘书记说:“他想租我们的厂房开酒店。”

刘书记哦了声,刘书记不关心这些,问孙厂长说:“走吧?”

孙厂长和刘书记要去医院看一个病人,那是个老工人,患了肺癌,快死了,孙厂长和刘书记觉得应该去医院看看。钟铁龙对孙厂长说:“那我晚上请您吃晚饭,您有空么?”

孙厂长没有手机,但有叩机,他把自己的叩机告诉钟铁龙。“你打我的叩机吧。”

钟铁龙下到一楼,打量着这栋破旧的产房,他眼里出现了这栋楼装修后变成很热闹的情景,一拨拨的人拥来消费,钱像水一样流入了他的口袋。他看了眼街对面,对面是一栋新落成的二十层楼的金圣大酒店,他想他的桑拿中心一开业,金圣大酒店的客人不潮水一般涌来了?到时候怕是门都挤烂呵。他开心地想。他真的很烦躁,帐上现在有五六百万,如果不重新投资,那是放在银行里变水。做别的行业,他没把握,他决定在运动路上开一家既唱卡拉OK,又洗桑拿的娱乐城。他把车开到银城大酒店,直接进了自己的长租房,拿起厚厚的《史记》啃读。下午四点多钟,他从梦里醒来,出了身冷汗,因为他梦见丁建倒在地上的情景,还梦见丁建一头血地抓着他的胳膊,要把他扭送到公安局去。在这个可怖的梦里,血不但在丁建头上流淌,还流到了他手和衣服上。他醒来后,首先看自己的手,手上没有血,又看衣服,衣服干干净净的,便奇怪地想他怎么会梦见一头是血的丁建?丁建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跑到他梦里来?他呆呆地望着窗外,那个七岁的走在送葬队伍里的他,又出现在他脑海里,那个他的脸色是苍白的,穿着姐姐给他做的宽大的衣服。他驱赶掉这个童年的记忆,打了孙厂长的叩机,十分钟后孙厂长回话了,钟铁龙在手机这头说:“我开车来接您?”

孙厂长说:“那谢谢你了。”

钟铁龙开着车向运动路驶去,他在车上打了孙厂长的电话,孙厂长下来了,灰暗的秃额头上滚动着细小的汗珠,让他的脸色变得十分焦虑和困窘。孙厂长钻进汽车,感叹说:“真舒服,你们这些有钱人真晓得过。”

钟铁龙想就在两年前,面对刚才在他梦里纠缠他的丁建,他也是孙厂长这样想的,便一笑,开着车驶向银城大酒店。银城大酒店的餐厅很凉爽,那是中央空调制造的凉爽。两人在靠窗的桌前坐下,从窗玻璃望出去,大街上车水马龙,天空一片桔黄色。钟铁龙点了好几个菜,问孙厂长喝茅台还是五粮液。孙厂长说:“茅台吧。”

吃饭时,钟铁龙没跟他谈生意,而是笑着问他活到五十五岁里,一生中嫖过娼没有。孙厂长忙凄凉的样子摇下秃头,“我们厂很穷,要有钱才能玩啊。我一个月也就是两百块钱,家里有三个小孩,大儿子倒是工作了,可是结婚还需要钱咧。我哪里有钱干那种勾当?”

钟铁龙觉得这事已经有八成了,这年头,一个有着三个孩子的父亲是多么渴望有钱改变生活啊。他笑笑,“等下我请你到楼上洗个桑拿。”

孙厂长望着钟铁龙,“我听说洗这种桑拿很贵的,要一千块钱一次是吗?”

钟铁龙打消孙厂长的顾虑说:“你不用担心,我买单。”

孙厂长的眼睛就亮了,很想尝鲜,又担心道:“这不太好吧?”

“没什么的。”钟铁龙说,想要把这个老男人拖下水就得先腐蚀他,便大气地一笑,“男人么,连不干一点坏事也不是男人。”

孙厂长是小领导,小到除了厂里的职工,什么人都可以冲他瞪眼或视他而不见。孙厂长活得很自卑,还觉得自己活得很窝囊,一辈子都缺钱花,过着紧紧巴巴过日子,而这一切都是由于他有三个儿女,以致他在不断地付出付出付出,付得自己连买双袜子都要下三次决心。孙厂长领导着儿童玩具厂的一些穷酸的嘴巴很多的堂客们,尽管他是跌在那样的花园里,尽管他想同厂里的某个女人做床第之事,但他的伦理道德思想像一根很粗的麻绳样将他粗暴地捆住了,犹如一根狗链子勒住了一条好斗的公狗似的。因此,孙厂长为人和给人的感觉就一本正经。孙厂长这样的小领导,一辈子都是被上级领导压迫和绷着脸批评的,或者被怨声载道的工人指桑骂槐地骂的,还没被人捧在手上招待过,当然就十分受宠若惊。他洗完桑拿,一脸快活地走进休息室,说:“我发现世道真的变了,不再是六七十年代的世道了。”

钟铁龙想他才发现,便看着孙厂长那张快活的脸淡淡一笑,“社会在进步啊。”

“我是你这年纪的时候,摸一下女人的手,女人都会骂你流氓。”孙厂长说。

钟铁龙哈哈一笑,把刚刚享受了下小姐服务的老色鬼领进房间,让老色鬼坐到沙发上。钟铁龙开口了:“你说一个具体数额,把厂房租给别人的底线是多少钱?”

孙厂长皱起了眉头,“最低也要十五万。因为我们厂有这么多职工要吃饭,不开最低基本生活费,他们会吵事,会跑到局里骂娘。”

钟铁龙吐一口烟,看着一脸苦恼的孙厂长,“十二万怎么样?”

孙厂长说:“十二万不行,我们厂有一百十三名职工。”

钟铁龙从抽屉里拿出两万元人民币,递给孙厂长说:“这是两万元。以后,我每年给你个人两万,我跟你签十年合同。十年就是二十万。二十万很多人一辈子都赚不到的。你一点事都不要想就进了二十万,直接进入你的私人口袋。”

孙厂长是个穷怕了的男人,常常为几元钱的用途要思考和斗争半天。他看着这两万元钱,想的是后面的事。他说:“要是你签了合同又不付后面的十八万,到时候我怎么找你要?”

钟铁龙想这个人倒是实在,有什么担心就说什么。“你放心,你先拿着这两万块,合同一签,我保证付你另外的十八万,一次性付给你。免得你提心吊胆。”

孙厂长睁着一双看人看得很多的五十五岁的眼睛,问他:“你多大了钟老板?”

“二十八岁。”

孙厂长就一脸钦佩的样子说:“你真年轻有为,二十八岁就做得这么好了。”

钟铁龙想着孙厂长的话,想他要不是负罪之人就好了,可惜他没有回头路可挑选了。他玩着打火机,想谁也不知道他,表面上他什么都拿得起放得下,其实他内心很恐惧,因恐惧而很想把自己变成一架不停地运转的机器。杀人很简单,要忘记自己所干的恶事,把自己变麻木,却真不容易。老子真想把自己变成一块没有感情的石头!他讨厌自己地想。孙厂长见他心猿意马又心烦意乱的样子,便起身告辞,他没留孙厂长进一步说话,送孙厂长出门后,他打石小刚的手机,让石小刚上来。石小刚上来了,穿着白尖领蓝花纹的短袖衫,看上去像是从韩国跑来的黄种人。他手握大哥大,脸上戴着赭石色的太阳镜,脖子上挂一根很粗的金项链,很有些俗气。钟铁龙觉得他好笑,“你晚上还戴太阳镜做什么?”

石小刚就摘下太阳镜,“我喜欢戴它。什么事?”

直到这个时候钟铁龙才告诉石小刚说:“我准备在运动路再开一家桑拿娱乐中心。”

石小刚就一脸正色地问:“开在哪里?”

“儿童玩具厂。”钟铁龙弹了下烟灰,“我要把儿童玩具厂租下来,你和张兵负责银城桑拿中心,我把三狗和李培抽出来,让他们负责那边的事。”

石小刚“哦”了声,钟铁龙则说:“现在有刘夫人出面打招呼,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石小刚回答钟铁龙:“可以,你搞就是。”

石小刚下去后,三狗敲门进来了。三狗一点也不像从小地方来的人了,穿着雪白的衬衣,系一条灰领带,脸上十分精神,只是说话还有点土气。三狗、李培和张兵三个人里,钟铁龙最欣赏三狗,这个人做人很有原则,一是一二是二,从不做违背朋友的事。他想跟三狗找个女人,可能的话还跟三狗买一套三室两厅房,把三狗永远安置在他身边。“大师兄,你从明天起把你手中的事全部交给张兵,你不在这里干了。”

三狗感到纳闷地看着他,钟铁龙给了三狗几秒钟困惑的时间,接着说:“我准备重新开家桑拿中心,到时候你到那里当经理。我让李培做你的助手。”

三狗就稳重的样子笑笑,“谢谢你信任我。”

“三狗,你已经三十六七了,再不找老婆也不行了,我跟你托人介绍一个?”

三狗又笑笑,“看看吧。”

钟铁龙不想过多地跟三狗套近乎。三狗以前是他的大师兄,现在他是三狗的老板。“你可以走了,过几天,你和李培就跟我一起去签协议。”

钟铁龙觉得他应该感谢上天,上天让他拥有几个跟着他干的朋友。他在取用三狗或李培做经理的问题上权衡利弊了好几天,最后才选定三狗,因为要三狗听李培的,恐怕三狗会不服。不服就会有矛盾。试想想要三狗听命于李培调遣,他这个当年教他们摔跤和散打的大师兄的脸面不就扫地了?从某种意义上说,钟铁龙对三狗更放心。三狗一脸的稳重,不像李培那样遇事就激动就有些不知所措,李培人好,正直、坦率,但李培不能镇住“场子”。李培不是虎将,不是徐达,也不是常遇春(这段时间钟铁龙在读《朱元璋传》),没有虎相。三狗能镇住,三狗是他的徐达,三狗随便坐在哪里都挺直腰干,哪怕是坐在门坎上,腰干也是笔直的,如果他生气了,一双眼睛便坚定地盯着你,那目光会让你发怵。钟铁龙要的就是这个。

第二十四章 合同

合同签得并不顺利,主要是玩具厂的刘书记反对,她坚持要十五万。孙厂长说服不了刘书记,刘书记见孙厂长这么热心地要把厂房租给钟铁龙,就怀疑孙厂长在这个项目中营私舞弊,更加坚持非十五万一年不租。孙厂长恼了,觉得刘书记故意跟他作对,便摆出厂长的架子说:“我是厂长,我说了算。”

刘书记也不是省油的灯,关键时候敢于针锋相对,“我是书记,厂里的重大事项,书记有权干预。十二万,我坚决不同意。”

孙厂长急了,说:“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错过了,就没了。我告诉你,对方只肯出十万一年的租金,我摆了很多厂里的困难,他才让步,答应十二万一年。”

刘书记不是这样看,她可不是那种随便几句话就能打发或哄倒的女人,她不屑地摆手,“会有机会的,这么大一栋厂房,我就不相信租不出去。”

钟铁龙隔三差五就约孙厂长吃饭,他一上吉祥酒店就叫上孙厂长,两个人海吃一顿,吃得孙厂长觉得钟铁龙像个皇帝,都崇拜起钟铁龙来了。钟铁龙对孙厂长的印象恰好相反,接触了几次,钟铁龙发觉孙厂长不是那种雷厉风行的男人,相反,他是个毫无主见的随大流的男人,怪不得玩具厂会毁在他手上。孙厂长说他很喜欢计划经济时代,那个时代没有竞争,只有生产指标,指标下来了,完成指标就是完成任务。孙厂长感叹说,现在这个时代是商业竞争时代,太激烈了,面对这个时代他毫无办法。钟铁龙不爱听他唠叨这些,说:“你现在最要紧的是把刘书记搞定,不要让一个中年女人成为我们签合同的障碍。”

孙厂长没法搞定刘书记,这事拖了一个多月,刘书记找来了一个愿意出十三万元一年的老板,他是做服装的老板,他办的服装厂在县城,他想把服装厂搬到长益市来。那老板颇像个农民,腋窝下紧紧夹着黑包,包里装着十三万元现金,见面就要跟孙厂长签协议。孙厂长懵了,这等于是将孙厂长的军,假如是下象棋,他这盘棋就被刘书记将死了。孙厂长觉得很背气,自己的如意算盘居然栽在刘书记手上了。他没有理由不同意,便说:“可以,不过我得跟那个钟老板打个电话。”

钟铁龙一接了这个电话就晓得孙厂长做不得一点事。他原是想让孙厂长每年在他手上得两万元好处,自己顺便也每年省下一万元。现在,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农民,为一万元,这份合同迟迟签不下来,这种农民的节约意识如果不从根子上剔除掉,以后怎么发财?他一听孙厂长说那个老板肯出十三万一年的租金,马上说:“我出十五万。”

孙厂长放下电话,阴着脸对服装厂老板说:“钟总出十五万一年,他比你先联系,又比你多两万一年,我就只能考虑钟老板。当然,如果你愿意出十六万一年的租金,”他望一眼坐在一旁盯着他的刘书记,“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你愿意,我就租给你。”

服装厂老板迟疑了,现在要他加三万一年,三万块钱要做多少件服装才能赚回来啊。他说:“你等两天,我回去跟我舅舅商量一下。”

孙厂长觉得自己总算取得了一点小胜利,便打发他走人说:“那你回去商量吧。”

刘书记起身送服装厂老板,孙厂长冷冷地目送着他们出门,接着他有些沮丧地坐下,想十五万元一年他就什么都没有了。他在办公室坐到十一点半,电话响了,钟铁龙约他上吉祥酒店吃中饭。他放下电话,就骑着单车回家,匆匆拿了藏在衣柜里的钱,又赶往吉祥酒店,钟铁龙已在吉祥酒店的玫瑰包间等他了。孙厂长满头大汗,一进门就一脸服输地叹口气说:“我骑单车骑急了心跳得慌,现在真是你们年轻人闯天下的时代了,我老了。”

孙厂长其实并没有他自己形容的那么老,还只五十五就已经不收拾自己了,衣服随便穿,胡子也懒得刮,皮鞋脏兮兮的。这是一个人甘愿服老,就把自己做落伍的人看了。钟铁龙看着他,感到这个人像一棵枯树一样倒了,剩下的只是慢慢腐朽了。孙厂长对钟铁龙说:“我今天来是我认栽了。我来还钱。”孙厂长缓慢的样子打开搁在腿上的皮袋,拿出那两万块钱,一脸望着银子变了水的苦相说:“既然是十五万一年,钱我就不要了。”

钟铁龙扫了眼孙厂长,见孙厂长一脸窝囊的老实相,就摆下手,“钱送给你了就是你的了,你拿着。十五万就十五万,我们明天把合同签了。”

孙厂长忙打了个揖,“谢谢,那明天签吧,刘书记也没话说了。”

第二天,钟铁龙便以十五万一年的租金与玩具厂签了租期为十五年的合同。过了几天,钟铁龙带来了金天装饰公司里几个学设计的小伙子,这些小伙子在空荡荡的厂房里丈量着房屋的长宽高,进行改造设计。钟铁龙的想法是一楼和二楼装修成卡拉OK娱乐城,三楼开桑拿中心。三层楼有将近六千个平米的使用空间,力总估算着说,装修下来,会要三百多万。钟铁龙对力总说:“我要漂亮,又要别致,好好设计。要别人一进门就喜欢这里。”

力总说:“我会认真设计的,你放心。”

钟铁龙想装修中的猫腻很多,不过让力总赚点钱也无所谓,自己不就是踩在他的肩上起来的?当年不是他力总出面做经济担保,他钟铁龙今天还不晓得在哪里混?!他看一眼力总, “力总,质量要过得硬,”他丢下一句有份量的话说,“不然朋友都做不成了。”

力总笑着递支烟给钟铁龙,“如果质量有问题,你可以不付钱。”

“好,”钟铁龙回答力总,“就冲你这句话,我给你做。”

先一年,长益市已出现了两家卡拉OK厅,一家叫太阳城,一个台湾人搞的;另一家叫金盛,是一个广东人来长益市搞的。两家卡拉OK娱乐城都在长益市北区的一条大街上,相距不远,都很火爆。钟铁龙曾和龙行长还有刘总一起去太阳城玩过,在太阳城里唱了个通宵达旦。长益市的男人都爱玩,不喜欢孤独地坐在家里,好赶热闹。钟铁龙在与龙行长、力总和刘总的交往中看出了长益市人的好恶,“搞卡拉OK肯定赚钱,”他对石小刚说。

石小刚说:“太阳城和金盛是在北区……”

钟铁龙打断石小刚的话道:“王总说,自古在长益市就有南帝北丐之称,你看那些国民党时期的公馆和别墅,大多建在长益市的南区。南区比北区的消费意识要强些。王总说,旧社会,长益市的北区住着的都是码头工人和纺织女工,而南区基本上住的是官僚。卡拉OK开在北区的生意都这么好,那开在南区会更好。”

石小刚见钟铁龙坚持要开卡拉OK,便不再反对地说:“我也希望如此。”

银元卡拉OK娱乐城装修至临近竣工时,钟铁龙让三狗去《长益晚报》登了则广告,注明银元卡拉OK娱乐城即将开业,诚聘会计一名;女服务员十名;保安八名。工资面议。这天上午,有个年轻人来应聘,穿着一件飞行员穿的皮夹克,剪着个光头,一脸傲气的,甚至是无所畏惧的样子走进装修已近尾声的娱乐城。“我来应聘保安,”年轻人说。

三狗着一身西装,很总经理的样子主持着应聘,李培也着西装,打一条黑领带,坐在三狗一旁,手里玩着钢笔。钟铁龙坐在另一隅,举着报纸看新闻,听这人说话,觉得这声音挺耳熟,就抬头看,当然就看见了来应聘的人是曾经在金阳夜总会和金阳迪斯科舞厅做保安队长的小马。钟铁龙高兴地叫了声:“小马哥。”

小马一回头,也看见了钟铁龙,忙大声说:“哎呀,是你。你也来应聘?”

钟铁龙笑笑,“好久没看见你了,怎么?不在金阳夜总会干了?”

小马走拢来说:“还金阳夜总会?去年金阳夜总会开枪打死了人,封了。”

钟铁龙听说了这事,是去金阳夜总会玩的客人与客人发生冲突,其中一客人有枪,情急中掏出枪打死了对方。这事闹得很大,公安便把金阳夜总会的老板抓了,封了金阳夜总会。钟铁龙递一支软中华烟给小马,小马在夜总会混过几年,认识烟的价格,接了,又看一眼钟铁龙的坐姿,就清楚今天的钟铁龙已不是当年的钟铁龙了,便感兴趣的样子坐下说:“我看到报纸上说这里诚聘保安,想来试试。你老兄怎么也在这里?”

钟铁龙觉得自己在小马面前颇有点成就感地拍拍小马,“你就不用试了,还给你保安队长当。工资么,你看你要多少?”

小马很高兴,想了想工资,伸出一个指头问:“一千可以吗钟哥?”

钟铁龙听小马叫他钟哥,心里一热,忙打量着小马,觉得小马比几年前瘦些了,“我给你一千二一个月吧,我们是老朋友。”他说,“别的保安,我只给六百元一月。”

小马非常激动,差不多想扑上来抱住钟铁龙亲一下似的,“谢谢谢谢谢谢,”他一连说了三个谢谢,才又说:“我一定死贴你干,钟哥。”

钟铁龙想小马混了这么久还做保安便觉得他这人一定太厚道了,看小马的脸也是一张为人憨直、厚道的脸,就觉得小马这样的人可以变成“近臣”。“中午一起吃饭,”他说。

过了年,长益市南区一带的人还沉浸在过年的欢愉中,钟铁龙开的银元卡拉OK娱乐城并于军乐声中开张了。钟铁龙请来了一支军乐队,军乐队里都是些女兵在吹号,那些女兵身材一般高,个个靓丽,站在装修得很漂亮的卡拉OK娱乐城前,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吹来了很多行人,于是把那条街上的交通都堵塞了。很多人都送了花篮,花篮摆满了门两旁。王总来了,龙行长来了,力总和刘总也开着车来了。

龙行长一来,肥脸上流着喜悦道:“唱歌唱歌。”他自备了小姐,还是那个四川妹,四川妹已同他好了三年,好出了浓厚的感情,自然也好出了麻烦,因为她盼着他跟他老婆离婚。但龙行长是不会离婚的,他就喜欢今天哄老婆,明天哄四川妹,在两个各有千秋的女人面前一遍遍的山盟海誓,但转背又去跟第三个女人玩一夜情。因为他那盘腿而坐的姿势,致使他的雄性荷尔蒙全包围着他的下身,无处扩散,也就浑身是劲,精力过剩。龙行长天生有副好嗓门,自诩自己适合唱男高音,他一开口,总要把周边的人吓一跳,这是他的嗓门太大了。比较起来,刘总的嗓门低沉一些,唱的歌相对也好听一些。刘总不像龙行长,要唱什么《我的太阳》啊《拉网小调》啊,以显示自己的喉咙是多么浑厚、高昂。刘总喜欢唱抒情的《三套车》,唱充满少男少女情怀的《红莓花儿开》。刘总爱抒情,拿起麦克风就是“蓝蓝的天上白云飘”那样的老歌。力总也爱唱歌,不过他只喜欢唱刘德华和张学友的歌,他往荧光屏前一站,刘德华的歌或张学友的歌就从音箱和他的嘴里同时飙了出来。

那段时间,他们常来唱歌,锻炼肺活量。仿佛谁的肺活量大谁的性欲就强些似的。比如龙行长,他高兴起来恨不得同三个女人睡觉,一手搂一个,还要用脚去勾另一个。这是他的肺活量很大。医生说,一般成年男人的肺活量只有三到四升。龙行长的肺活量可能有七八公斤。他唱《拉网小调》,你去小便回来后他还在“拉”,真让你吃惊。刘总不行,所以他只有一个老婆,也只能唱那种没有多少肺活量可以体现的歌。有时候他们三个人约着一起来,有时候是自己带几个朋友来,唱完歌便上三楼洗桑拿。他们不玩到眼睛都睁不开了是不会走人的。“我要睡觉了,我真的要睡觉了。”刘总告饶说,“麻烦你们放过我。”

这个时候你看刘总的眼睛,那已经是一双疲惫得眼皮都浮肿起来了的眼睛。

“我也要走了,我今天玩累了。”力总也告辞说。

这个时候,力总的脸色都灰了,而时针必定已指到了凌晨三点。

龙行长精神很好,他身上的脂肪足够他抗拒任何疲劳,自然就没有走的意思。他以前把大部分晚上的时间都消耗在麻将上,现在他可以把一部分时间腾出来分给卡拉OK厅的小姐。他当然还要玩。他的能充分展示他那惊人的肺活量的《拉网小调》还没登场,他不肯放刘总和力总走道:“走?亏你说得出口,老子还没说走,你就要走?”

刘总不买他的账,他的领地是银城大酒店,龙行长的手伸不进他的酒店,他站身来伸个懒腰道:“你倒是精神很好,我要睡觉了。我没有你这么好的身体。”

龙行长把刘总按在沙发上,“你不能走。等下还要打麻将的。”

刘总一听有麻将打,斗志立即昂扬起来,脸上也没那么多疲倦了。“那就打麻将。”

三狗的总经理室里备着张绿茵茵的麻将桌,就是为他们三个人准备的。他们大步步入总经理室,三狗已为他们摆好了椅子。三个于长益市长大的男人快活得同几只好斗的公鸡样,往麻将桌前一坐,搓搓手,又开始在麻将桌上厮杀起来。

第二十五章 银元卡拉ok娱乐城

银元卡拉OK娱乐城在运动路太打眼了,整日歌舞升平,车水马龙,难免不遭人嫉妒。每天晚上,娱乐城前停满了小车,因停不下而不得不停到街对面的金圣大酒店前,这让金圣大酒店的人非常妒忌。这家金圣大酒店,是家标准的三星级酒店。金圣大酒店里也有一家桑拿中心,之前生意可以说好得吓人。但自从银元卡拉OK娱乐城在他们眼前诞生后,金圣洗桑拿的生意就突然清淡下来了。原因查来查去,最后断定是银元卡拉OK娱乐城挡了他们的财路。请来的风水先生是衡山县人,他指着银元娱乐城说:“那是龙头,你们这儿是龙身,现在龙头活起来了,龙身就受影响。”

金圣桑拿中心的老板有些不服气,问风水先生:“那我们该怎么办?”

风水先生是个歪人,并没真正的本事,他出歪主意说:“你们的头现在被别人占据了。你们必须在楼顶上做一块金字招牌,招牌的箭头直指对面,用箭头刺破对面的生意。”

金圣桑拿中心的老板花了上万块钱做了块像一把宝剑样的招牌,竖在酒店顶上,直指银元卡拉OK娱乐城。然而,一个月下来,生意并不见好转。所有的一切还是老样子,对面夜夜笙歌,歌声在马路上飘荡,而他的桑拿中心却冷冷清清。

金圣桑拿中心的老板是个三十几岁的年轻人,姓关,名伟,属于丁建那类人,只是一个在北区,一个在南区。关伟有个叔叔在南区公安分局当局长,做人就有点仗势,什么人都敢结交什么人都不怕。关伟表面上较平和,骨子里却跟丁建样,是个什么手段都使得出且什么坏事都干得出的人。关伟是长益市南区一带的老大,年轻时曾背着把砍刀一路砍杀到监狱,就跟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样,他一下子砍倒了十一个人,名声大噪。出狱后,很多不读书不看报的年轻人都因敬佩他的胆量而臣服于他,称他老大,久而久之他便成了长益市南区黑社会中名声最大的人物。有时候南区一带的小混混打大架,公安赶来了都制止不了,关伟来了却可以调解,这是那些一提及他就尊称他“老大”的小混混们服他。他一句话,一场剑拔弩张的械斗就风平浪静了。一年前,关伟见银城桑拿中心的生意好得吓人,自己也开了家桑拿中心,做起了这一行。这种生意又没什么科技含量,比较好做。正当他蒸蒸日上时,“妖怪”出现了,妖怪自然是银元卡拉OK娱乐城。

“他妈的,不把他搞死,我就活不下去了。”一天,他一脸脾气和忌妒地瞪着银元卡拉OK娱乐城,对他的手下发指示说,“打听一下,看他们是什么来头。”

他的手下打听了,见到了说一口外地话的三狗,回来后告诉关伟说:“伟哥,老板是个年龄跟你差不多的外地人。”

关伟瞪着他的手下,“北方人还是广东人?”

手下说:“讲一口乡里话的湖南鳖。”

关伟脸上就有脾气,想这帮外地鳖开桑拿中心都开到他的地盘上了,那他不正好利用他叔叔打压这帮外地王八蛋?关伟很清楚他叔叔是什么人,是个正直得六亲不认的思想还停留在七八十年代的老公安。他便笑着向他叔叔举报银元娱乐城的桑拿中心有色情服务。

关伟的叔叔不喜欢关伟,在关叔叔眼里,这个侄儿是不学好的,而且关叔叔知道,他这个侄儿时常用他的名字在社会上招摇撞骗,他早有耳闻,这让他很讨厌,觉得这个侄儿在外面坏他的名声。过年的时候,侄儿来拜年,他还在家里很不客气地训斥过侄儿。桑拿中心是那两年兴起的服务行业,关叔叔不懂,便问侄儿:“桑拿中心是干什么的?”

关伟就向叔叔解释,叔叔问他:“你的桑拿中心里有没有色情服务,你老实说?”

关伟向他叔叔保证说:“绝对没有,您是南区公安分局局长,我敢搞那种服务的?”他清楚如果他告诉叔叔他的桑拿中心也有这种服务,他叔叔会首先拿他开刀,毫不犹豫地封掉他的桑拿中心。他又睁着眼睛说瞎话道:“叔叔,您放心,我不敢搞这种服务。”

关局长听毕,放心了点,就恼怒地想,那是个什么角色?胆子如此大,竟在长益市开这样的场所?是谁给了他这么大的胆子?他打手下治安队杨队长的电话,“杨队长,有人向我举报,银元桑拿中心有色情服务,你带些人去打扫一下。”

治安队杨队长是个正在恋爱的年轻人,二十六岁,年轻又有理想,自然就很想在公安战线上干一番事业。那天晚上十一点钟,他带着七八个治安队队员和十来个联防队员突然光临了银元桑拿中心,将洗桑拿的十几对男女全拎走了,像赶走一群鸡鸭样,还把在桑拿中心负责的李培和阻挡他们抓人的小马也抓走了。一个联防队员见小马虎着脸不肯走,就很不客气地打了小马背上一拳,“走,老实点。”

小马冲上去揪住联防队员的衣领,吼着说:“你凭什么打人?”

另一个联防队员冲上来,踢了小马的大腿一脚,小马身体一歪,顺势倒下了,趴在地上装死。杨队长很不客气地道:“怎么?不要用轿子抬你吧?”

钟铁龙这天晚上躺在床上看电视,石小刚躺在另张床上,两人边看电视边说话。手机响了,是三狗找他。三狗说:“龙哥,出事了,南区分局治安队的把十五个正洗桑拿的客人抓了,李培和小马也被他们抓走了。”

他很吃惊,望一眼石小刚,“我就来。”他对石小刚说:“银元出事了。”

石小刚说:“不是跟治安队的都打了招呼吗?”

钟铁龙的手机里有市局刘副局长夫人的手机号码。他马上打刘夫人的手机,刘夫人接了,问:“小钟,这么晚了还打手机,什么事?”

钟铁龙在手机里说了事,“刘姐,这事恐怕要麻烦您了。”

刘夫人说:“那我跟关局长打个电话,老刘跟他在一个局工作过,我让他放人。”

钟铁龙说:“好,我等你的电话。”

他合上手机,伸手到放棉被的壁柜里,拎出一口黑密码箱,密码箱内装着一箱钱,就是为了应急时用。他穿上西服,系了根黄领带,等着刘夫人的电话。石小刚有脾气道:“是哪个角色居然敢不听招呼,他不想活了?”

钟铁龙递支烟给石小刚,石小刚点上,一脸疑问地望着钟铁龙,两人等了二十分钟,手机仍没响。钟铁龙禁不住又拨了刘夫人的手机。刘夫人在电话那头说:“我正要给你打电话,要是关局长问你是什么关系,你一定要说你是市纪委何书记的亲戚,懂吗?我是打了何书记的牌子,说是何书记让我打这个电话,他才同意让你们去接人。”

“好的,要是他问,我就按您刘姐说的说。谢谢你,刘姐,你帮了我的大忙。”钟铁龙说,望一眼石小刚,脸上不免有点得意。“走吧。”

两人出门,钟铁龙对迎面碰上的女服务员说:“你给我的房间打扫一下。”

女服务员回答他:“我马上打扫。”

钟铁龙觉得银城大酒店里,还只有这个女服务员长得漂亮。女服务员为他按了电梯,他盯着女服务员,女服务员被他盯得不好意思,扭开了脸蛋。电梯一到,他走进电梯,回头对女服务员一笑,电梯的门关上后,他对石小刚说:“我觉得她长得很漂亮,味道很正。”

石小刚嘻嘻一笑,“你不是看上了她吧?”

“有一点。”他说。

石小刚也笑笑,“那不简单!”

钟铁龙摇头,“楼下尽是简单的。要不简单才有意思。”

“她可能只有十八九岁。”

“我喜欢她那双眼睛,很清澈,好像可以见底样。你不觉得吗?”

“她应该还是处女。”石小刚淫笑了下,“我刚才看了眼她的眉毛,眉毛还没散开。我小时候听村里人说,女人的眉毛一散,就被男人破了身。再说,她的屁股还是上跷的。”

钟铁龙嘿嘿一笑,“你倒蛮有研究啊。云南妹是处女吗?”

“当然是处女,不是处女我早把她一脚踢开了。”

钟铁龙有点难过地说:“郑小玲不是。”

两人走出电梯,走到停车坪上,开着车向运动路驶去。

三狗在门口等他们。三狗看见他们便把两人引进一间包房,说:“抓人的杨队长说他是奉关局长的命令行事。”

“杨队长?”钟铁龙想起来了,“我们请他吃过饭的,还送了条芙蓉王烟给他。”

银元卡拉OK娱乐城开张时,钟铁龙让李所长把南区治安队的杨队长特意请了来。杨队长很随和,在酒桌上还称钟铁龙“钟兄”。钟铁龙当时觉得杨队长蛮好打交道的,脸上的笑容也没有治安队长的傲气,而且杨队长喝不得酒,一喝酒就打拱手。这些特点钟铁龙还记忆犹新。钟铁龙说:“那天他对我很客气,李所长介绍说杨队长是大学毕业后进公安队伍的。”

三狗说:“杨队长说他是公事公办。”

十分钟后,两台本田雅阁驶到了南区公安分局的大门前,这时已是子夜十二点。传达室前站着两个公安。钟铁龙对两个公安说:“我找关局长。”忽然就认出站在门口的一个与他个头相仿的公安是杨队长,便马上说:“杨队长你好,我们来接人。”

杨队长领着他们向一楼的办公室走去。关局长坐在办公室里,还有三个公安也坐在办公室里,他们看着走进来的他们。杨队长对关局长说:“关局长,他们来接人。”

关局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剪着平头,头发有一半白了,方方脸,一张阔嘴上挂着冷峻且讥讽的笑。“你们中哪个是银元的老板?”他不动声色地问。

钟铁龙忙走上去套近乎的模样笑笑说:“关局长,您好。”

关局长脸上没任何表情,“你们胆子蛮大吧,把玩具厂变成了洗桑拿的色情场所。”

钟铁龙立即谦卑地笑笑,递上支软中华烟给关局长。关局长把钟铁龙拿烟的手很厌恶地挡开,冷冷地说:“今天是刘副局长夫人打电话,说何书记要我放你们,不过我警告你们,别在我的辖区内搞色情场所。我丑话说在前,我不会给你们第二次机会。”

钟铁龙潜意识里感到这个关局长是个六亲不认的人,一脸生铁色,冰冷的。何书记是长益市政法委书记,管公、检、法这条线的,电视里常常有何书记的身影。钟铁龙并不认识何书记,但知道这个人,忙说:“哪里哪里。”

关局长虎着脸道:“话我可说清楚,没收的嫖客的钱不退,人可以放。你们要想清楚,在长益市只能做正经生意,开色情场所是不会有好果子吃的,走吧,你们。”

抓进去的十五个洗桑拿的男人被关在同一间房子里。铁门打开了,十五个男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地看着他们,当他们看见总经理三狗时,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十五个男人就感到轻松地舒口气,其中一个男人大声叫骂道:“日你的娘,人都吓蠢了。”

杨队长瞪他一眼,“莫骂人啊,我警告你。”

钟铁龙看杨队长,杨队长的脸是黑的,明显抑制着恼怒,便说:“走吧,都到银元去压压惊。外面有车,不够就打的,的士到了我们付的士费。”

一男人问:“还到银元去干什么?”

三狗说:“我们董事长亲自出马,当然是好事,走吧。”

李培和小马关在另间牢里,钟铁龙走到牢门前,李培和小马就看见了钟铁龙。杨队长让看门的治安队员打开门,李培和小马双双走了出来。李培一脸没事的样子,小马却捂着胸部,脸色不太好看。钟铁龙拍拍李培的肩膀说:“让你受苦了,李培。”

李培说:“我没事。”

钟铁龙又拍拍小马的肩头,小马叫了他一声“钟哥”,钟铁龙见他脸色不好,目光空泛,就关心道:“受惊了,没伤着哪里吧小马?”

小马回答:“这算不了什么。”

“走吧,”钟铁龙看他们一眼,“你们两个上我的车。”

汽车驶到银元,三狗让李培和小马登记谁谁谁被治安队的没收了多少钱,加起来,共两万七千四百元钱。钟铁龙打开密码箱,让一个个的人排队领钱。那些来洗桑拿的顾客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就更加瞪大了眼睛,“我日你的,你们真够义气。”

钟铁龙希望的就是这种效果,他觉得这句话很值钱,在社会上混,义气是很有张力的,便说:“今天是我们的失误,让你们受惊了,今天的桑拿费都免了,算我们请客。”

另一个男人拿到三千二百块钱时,脸上一脸朋友相,“公安局收了我三千二百元,我想我今天很背时,你们又退给了我。”他扬着手上的三千二百元人民币,“明天晚上我带两个弟兄来玩,这三千二百块钱你们既然退给我,我就要在你们这里花掉。”

钟铁龙要的就是这句话,嘴里却说:“无所谓无所谓。”

那些受惊的顾客走后,几个人感觉肚子饿了,就上一家饭店吃宵夜。三狗挺佩服钟铁龙这么做说:“龙哥,老实说,我很佩服你为人大气。”

钟铁龙有他的考虑,他把他的考虑说出来道:“这不是大气的问题,这是商业信誉。客人们敢来玩,是对我们开的桑拿中心产生了信誉。你不给客人一种安全感?谁还敢来?这就好比你在一家鞋店买的一双皮鞋是烂的,你去退,他不认账,你还敢买他的皮鞋?”

李培认同说:“那是那是。要是我,我走错了路也不会进那个鞋店了。”

“出了这样的事,客人们比你我更害怕,害怕单位领导晓得,害怕老婆知道。”钟铁龙望一眼他们,“我们把公安局没收的钱都当着每个人的面退给他们,看上去我们吃了亏,其实这是让他们出去做活广告。舍小得大。”他望着石小刚,“两年前,我们刚开桑拿中心时,李所长带派出所的公安来抓,抓了十几个,关了一晚,我们后来把那些客人在派出所遭受的罚款都退给了他们,他们没想到,在朋友中一宣传,来玩的人不就更多了?”

石小刚抿了口酒,“是的,那段时间很多人就是听了那些客人的宣传跑来玩的。”他也一脸佩服地望着钟铁龙,“你做事比我有魄力,而且什么事情都做得比我周到。”

“银元娱乐城刚开张不久,更要这样做,让他们去宣传。”钟铁龙说,“喝酒。”

小马端起酒杯猛喝了口,小马以前只佩服丁建,但他在钟铁龙手下做了几个月事后,感觉钟铁龙比丁建更会做人也更大气。他很诚恳地对钟铁龙说:“我不会读书,十六岁就在社会上混了,前后跟了四个老板,钟哥你是第五个。以前我最服丁建,丁建被人砍死后,我觉得长益市再也没有人让我佩服了。现在,我感到你是我跟的老板里最讲义气,还最大方的。”

钟铁龙望一眼小马,灯光下,他感到小马的脸色很灰暗,而且小马比早两个月又消瘦了一圈,便关心小马说:“小马,你去医院看一下,我觉得你应该去检查一下身体。”

“我没事,”小马说,晃了下头,“只是昨天晚上我没睡好,女儿病了,半夜里哭把我哭醒了,我就没再睡觉。”

小马的老婆比小马大六岁,是小马初中同学的姐姐,小马读初中时经常上那个同学家玩和吃饭,每次看见同学的姐姐心里就波澜壮阔的,就觉得同学的姐姐是这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看多了就看出了感情。同学的姐姐二十五岁时结婚了,小马得知后有一个半月一天门都没有出。五年后,同学的姐姐离婚了。小马就是在她离婚后开始追她的。最开始他老婆不同意,说他比她小六岁,街上的人会笑话她。小马没有歇气,继续追她,当有人跟她介绍男朋友时,小马就出现在她男朋友前面,用那种让对方害怕的眼神盯着对方,那些男人都是三四十岁的男人,不想为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弄得头破血流,都被他的目光“盯”退了。小马追了一年,追得老婆心软了,就跟他结了婚。一年后,小马有了个女儿,仍对老婆与前夫生的儿子极好,每天骑摩托车送儿子去上学,下午又去接,老婆就对小马说:“你是个好男人。”正如他老婆评价的,小马是个好男人,当然就能看出别的男人好或不好,这是将心比心地看出来的。小马说:“钟哥,丁建没你对手下好,他有钱,但有点看人不来。你钟哥不同,一碗水端得很平,只要是在你钟哥手下做事,人人都觉得愉快,因为你都关心。一个人关心一两个弟兄不算什么,但人人你都关心,这就是你让我服的地方。”

钟铁龙端起酒杯说:“小马,喝酒,别把我捧得太高了。”

过了一个星期,一天晚上十点钟,钟铁龙的手机响了,三狗告诉他:“公安又来了,来了几十个,进来就不问青红皂白地抓人……”三狗的话还没说话,就听见手机那头的人喝斥三狗说:“说了不准打手机,你想死吗?”手机就没声音了。

他回拨过去,却没人接了。他茫然了,前两天他在吉祥酒店吃饭,刘夫人对他说“我已跟关局长打了招呼,应该不会有事了”。此话的余音甚至还在他耳畔萦绕,今天又出事了。他决定去弄清楚。他打石小刚的手机,“你上来一下,银元又出事了。”

石小刚上来了,穿一身T恤衫,下身一条黑裤子。他打量一眼石小刚,“三狗的电话还没打完,手机就被人抢了。走,去看看。”

两人上了钟铁龙的车,迅速飙到了银元卡拉OK娱乐城。银元卡拉OK娱乐城已人去楼空,所有的人,包括服务员也被带走了,银元卡拉OK娱乐城的拉闸门也拉上了,锁了把将军牌大铁锁。钟铁龙摸着那把大铁锁说:“我操,这是存心要搞死我们。”

“哪个有这么大的胆子?”石小刚盯着钟铁龙,“你打刘姐的手机问问?”

钟铁龙本来想自己查清楚,再跟刘夫人打电话,现在看来,得请刘夫人出马了。他调出刘夫人的手机号,打过去,刘夫人接了,钟铁龙说:“刘姐,你快想办法,这次做得更恶,把所有的人都抓走了,连卡拉OK厅的经理和服务员都抓走了,这不是要把我搞死吗?”

刘夫人说:“是哪个治安队的人来抓的你知道吗?”

“我现在也搞不清,娱乐城的拉闸门上一把锁,没一个人可以问。刘姐,你在哪?”

刘夫人说:“我在家。”

自从刘夫人每个月收受钟铁龙送到吉祥酒店的五万元现金后,刘夫人基本上就是他钟铁龙的雇员了。钟铁龙让石小刚在这里守着,他望着石小刚,“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把刘夫人接来,让她亲眼目睹一下现场,他妈的,做得太恶了,还要我们活不?!”

他开着车迅速飙到了刘副局长的家前,车灯照着刘夫人,刘夫人着一身紫色衣裙,正站在那儿打手机,看见是钟铁龙的车就钻进了他的车,“我刚才打李所长的手机,让李所长替我查,李所长打了南区分局马主任的电话,”她说,“是关局长亲自带队抓的。”

钟铁龙的脸上就有很大的一个惊叹号,“关局长?”

刘夫人面呈难色道:“关局长不是个好说话的人。”

没等钟铁龙开口,刘夫人又说:“老刘不在家,他在北京开全国公安会议,我打电话给老刘,让他给关局长打个电话,我家老刘把我骂了几句,说我一个妇道人家,管起公安局的事来了。我说别人的事我不管,但钟老板的事我得过问,因为你钟老板是我酒店的常客。老刘不肯打电话,说这事已经做了,就得按章程办。”

钟铁龙望着刘夫人,想他是不是巴结人巴结错了,“你就不能让刘局长想想办法?”

刘夫人晃晃她那张四十多岁的女人的脸,“老刘如果在家里,我还好跟他软磨硬泡,他在北京开会,这事就不好办。再说,你不知道,我家老刘也是个死脑筋,脑袋里只有原则,生怕犯错误。而这个关局长是个老公安,在公安战线干了三十五年,市局一把手宋局长曾经还是他的下级。这个关局长比我家老刘还犟,他一点都不讲情面的。”

钟铁龙迷茫了,“那上次他怎么就放人了?”

刘夫人说:“上次我是打了市政法委何书记的牌子,我对关局长说,何书记跟我家老刘说,要我家老刘关照你钟老板,他才松口,要你去领人。”

钟铁龙想原来这样,这刘姐也会骗人,忙要求说:“那你再打何书记的牌子……”

“我估计我的谎话穿帮了,他一定问了何书记,不然他也不会亲自带人来抓。”刘夫人打断钟铁龙的话,分析说,“要不他就问了我家老刘,他们早几天在一起开会,我又没跟老刘交底的,老刘不准我管这些事,上次我是背着老刘打的关局长的电话。”

钟铁龙问刘夫人:“刘姐,那我们现在怎么做?”

刘夫人坦然道:“不太好办。关局长这人的工作不好做,我家老刘又不肯出面讲情。”

钟铁龙想他今天遇到大灰狼了,说:“刘姐,那你跟宋局长打个电话试试?”

刘夫人一脸无计可施的模样看了钟铁龙一眼,他在刘夫人脸上看到了他从来也没见过的难色,那些难色像一大团乌云样在刘夫人脸上浮动。“我不是不愿出力,我上次已假冒何书记的名打了电话。既然关局长还要这么做,那是他不把我这个副局长夫人放在眼里。”她想了下,又说:“这事不好惊动宋局长,宋局长会想我跟你是什么关系?这中间会不会有经济利益?老刘说别看宋局长年轻,人很精,不好哄的。我跟你说,这事非常棘手。”

钟铁龙点上支烟,看着刘夫人,就在此刻以前,他觉得只要有刘副局长的夫人为他说话和打招呼,在长益市干桑拿这一行就可以高枕无忧了,现在看来这个庙小了,容不下他这股妖风。李所长曾对他说“刘夫人很有能耐,公安局的人个个熟,有时候说话比刘副局长还管用”,看来,是李所长夸大其词了。他想了想,还是不甘心,又说:“刘姐,你再问问那个马主任,看他能不能从中疏通一下?”

刘夫人有点不情愿,但还是拨打了马主任的办公室电话,电话没人接。“马主任没有手机,”刘夫人说,“电话没人接。”

钟铁龙有点急躁,很想说“我的钱白给你了”,但话到嘴边他咽了回去,他知道只要这句话一说出口,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刘夫人可不是一般女人,得罪了刘夫人谁还会为他在公安系统疏通关系?他强笑了下,瞧着刘夫人,感觉刘夫人为这事弄得脸上都憔悴了,便做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说:“刘姐,辛苦你了,一切等明天再说。”

刘夫人说:“也只能这样,明天我再打老刘的手机,再跟他磨磨。”她说着,下了车。

第二十六章 关局长

关局长是长益市公安战线的一名老公安,也是一名功勋卓著的虎将,曾多次荣获市劳模和省劳模的奖状,他曾成功地破获过好几宗抢劫杀人案,为此还获了省公安厅颁发的五一劳动勋章,当然就谁也不怕。关局长如今五十五六岁了,由于他历来在案情上都是公事公办,得罪了不少希望他网开一面的人,自然错过了提拔的年龄,混到今天他仍是个副处级的分局局长,这还是前两年南区分局的局长退休了,宋局长和刘副局长一商量,才把他挪到这个位置上。关局长当然知道他的这一生该画上句号了,而且他也看清了荣誉啊地位啊权力啊都是些过眼烟云,一退休就归还给公家了。“老子‘六亲不认’。”他对杨队长他们宣布说,“没有我的指示,任何人来说情都不许放人!”说毕,他开着桑塔纳,虎着一张老脸走了。

关局长睡了个很惬意的觉,醒来后他自己都很吃惊,居然天大亮了。他不是被人打手机吵醒的,而是自己醒来的,他真感到高兴。关局长吃了老婆煮的一大碗面,嫌面有点咸地嘀咕了句,就开着桑塔纳上路了。关局长把车开进分局院子,看了眼天,觉得天气不错。他跟几个下级说了几句话,一走进办公室,电话响了。他一接,是市局宋局长的电话。关局长忙在电话这头说:“口供都录了,确实有卖淫嫖娼的服务,局长。你看这事怎么办?”

宋局长在电话那头问:“都是些什么人?”

关局长回答:“反正不是好人,好人不会有胆子嫖娼。”

宋局长说:“依法办事,不要讲情面。”

关局长得到宋局长的支持,很高兴,“放心吧局长,我会依法办事。”

上午十点钟,刘夫人打了他的手机。关局长觉得这个号码好熟样,一接,是刘夫人,心想她终于打他的手机了。关局长就假装高兴道:“嚯,是刘夫人,有什么指示?”

刘夫人听出关局长的话里带挖苦,就在手机里格格格格笑道:“我敢指示您关局长?您讽刺我啊关局长,我又不是您的领导,我只是想求您关局长帮个忙。”

关局长说:“您是刘局长夫人啊,有什么要我做的,请吩咐?”

刘夫人说:“关局长,您又挖苦我了,我哪里敢吩咐您?你们昨晚抓了不少人吧?”

关局长心里笑了下,想她到底沉不住气了,回答说:“是的,抓了批卖淫嫖娼的。”

刘夫人在手机那头迟疑了片刻,说:“关局长,那场子是我一个熟人开的,您能不能高抬贵手,帮我个忙……”

关局长不等她说完便道:“你的熟人太猖狂了,居然在长益市做这种肮脏生意。”

刘夫人说:“我说了他,他年轻,不懂事。老刘在北京开会,我跟老刘打了电话,老刘要我直接跟你打,关局长,能不能先把那些人放了?”

关局长暗笑,前两天局里开会,会后,他侧面问过刘副局,刘副局说他不知道这事,何书记没跟他打过要他关照谁的招呼。关局长就没再说一个字。此刻,他想这刘夫人也太自以为是了,竟干预起他的工作来了,心里就来了火。他看了眼窗外,有一只鸟在树梢上叫唤,他有点恼地把皮球踢给她说:“刘夫人,你叫刘局长亲自放人好不好?局里有规定,嫖娼罚款五千。我放了人,他们谁会把罚款送来?”关局长说到这里,眼睛继续盯着树梢上的鸟,他认出了那鸟是只白头翁。他淡淡地说:“这事不太好办,放了人不好向局领导交差?”

刘夫人退一步说:“那些服务员可以放吧?”

关局长说:“服务员昨天晚上做了笔录后都放了,小姐和嫖客,还有几个负责组织卖淫的都关押在分局了。”他的目光继续盯着树梢,那只鸟飞走了,天空很蓝。他想刘夫人起上次刘夫人打何书记的牌子唬他,被这个女人骗了,就幽默刘夫人说:“要不您跟您老公或何书记再打个电话,让刘局或何书记发个指示放人?”

刘夫人挂了电话。关局长也合上了手机。什么玩艺?他想,对走进来的杨队长说:“那些嫖客,一人罚款五千,一分钱都不能少,钱来了就放人。没钱就继续关着。银元卡拉OK娱乐城罚款五十万。一分钱都不能少,我要罚得他们倾家荡产。这些人,居然敢在我的辖区搞色情行业,真是胆子大得没边,自己找死。不交钱,一个人都不能放。”

杨队长嘿嘿嘿笑了下,“好的。”

关局长那天的心情很好。整整一个白天,都有人打他的电话,一个电话刚刚放下,又一个电话打了进来,都是为抓进来的人求情。关局长既讨厌嫖娼的人又讨厌这些为嫖娼被抓而说情的人,他觉得这个社会的风气就是被这些个像刘夫人样自以为是的鸟人搞坏的,没有这些人包庇、呵护、纵容,这个社会的空气一定会纯净得多。所以,他一点也不通融,不管对方是谁,他一概不给他们想要的面子。直到下午,还有电话追着他,跟他套近乎,有的甚至是多年没联系了的连声音都听不出的老朋友。他很惊讶,他们是通过什么人摸清他的电话和手机号码的?他后来索性关了机,也不接电话了,因为他的手因接电话都举酸了。傍晚,他走出办公室,指示杨队长也把手机关了,免得被这样那样的鸟人纠缠,一行人就去一家四川人开的餐馆吃饭。吃过饭,他开着车回了家,家里有一个人等他,见他进来,忙恭敬地起身叫了他一声“关局长”。关局长愣了下,觉得这个人有点面熟,这个人是钟铁龙。

钟铁龙是通过马主任晓得关局长的住址的。刘夫人让李所长打电话把马主任叫到吉祥酒店,钟铁龙在吉祥酒店很热情地招待了马主任,除了开了瓶一千八百元一瓶的人头马给马主任喝,走时还送了马主任两条芙蓉王烟。马主任经刘夫人一鼓励就告诉钟铁龙说:“关局长这人不是几万元能搞定的,你要明白我的意思,别的话我就不好说了。”

钟铁龙就很懂的模样握了下马主任的手说:“谢谢你,我懂了。”

吃过饭,他把醉醺醺的马主任送回家,开车回银城大酒店,拎着那只装着二十万元的密码箱,来了。他心里清楚,像关局长这样的人物,要就不买,要买就一家伙把他“买死”。他在用十万还是用二十万买关局长上犹豫了一气,最后却决定花二十万买他。

关局长把车钥匙丢到茶几上,在沙发上坐下了,他认出了钟铁龙,脸上就冷笑了下。钟铁龙忙掏出名片,恭恭敬敬地递上去,关局长不接他递上来的名片,“你找我什么事?”

钟铁龙有点尴尬,把伸出的手缩了回来。

关局长想他怎么跑到我家里来了,又想他怎么知道我家?他冷冷地问钟铁龙:“你给了刘夫人什么好处?刘夫人为你的事倒是蛮卖力啊。”

钟铁龙忙摇手说:“没有没有,我和刘夫人只是朋友,我还要仰仗您关局长多多关照。”

“不要仰仗我,”关局长把二郎腿架了起来,“我这人的耳朵硬,不喜欢听好话,你交五十万罚款我就放人,不交你就让他们呆着吧。”

钟铁龙指着密码箱,“关局长,我这里有二十万,是孝敬您的。”

关局长扫一眼钟铁龙,想这个人一定是跌伤了大脑,居然拿二十万来“孝敬”他,就冷笑了声说:“你出手蛮豪气吧,二十万?拿二十万块钱孝敬我老人家?”

钟铁龙打开密码箱,让关局长看箱子里的二十万块钱。关局长扫了眼那一叠叠厚厚的人民币,讥诮道:“你一出手就二十万,倒是蛮大方啊?”他不想跟钟铁龙啰唆,又虎着脸说:“钱,你带走。我要休息了,我告诉你,我干了三十五年公安,从没收过别人一分钱。”

钟铁龙拿不准关局长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因为马主张告诉他,关局长有三个儿女,一个工作了,一个读大学,最小的还在读高中。在钟铁龙看来,有三个儿女的人当然需要钱,孙厂长有三个儿女,对钱财的渴望就飘在脸上,他见过。他相信关局长也需要钱,关局长的家里没几样值钱的东西。他坐的沙发,面子已经烂了,电视机还是那种十四英寸的小彩电,立在墙边的白云牌冰箱也生了锈。他相信关局长早就想更换沙发、电视和冰箱了,苦于他的那点工资还要管两个儿女读大学和高中,就没钱换。这是关局长进门之前,他坐在沙发上打量客厅里的摆设时所想,因此他判断关局长要他把钱拿走是违心之论。他迟疑地站起身,说了声“打扰您了关局长”,就往门口走去,关局长冷冷地看着他说:“你把钱拿走。”

钟铁龙转身对关局长说:“关局长,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

关局长脸上讥笑了下,没理他。钟铁龙离开后,他老婆从另间房子走出来,见沙发上搁着只皮箱,脸上就一笑。“这里面是什么东西?”老婆问。

关局长蔑视地吐了两个字:“炸弹。”

老婆也有五十岁了,是一家单位的会计。老婆盯一眼皮箱说:“是钱吧?”

“二十万。”

老婆的眼睛都鼓裂了,“这么多钱?我看看。”老婆说着就走上去动皮箱。

关局长吼了句:“不要动。这都是些肮脏钱,看一眼都会污染你的眼睛。”

老婆望着他,关局长说:“我干了三十五年公安,你想我最后栽在他手上吗?”

关局长望一眼老婆,又说:“这些人,以为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都能用钱买通,就无法无天,我就是要告诉他,有些东西是用钱买不通的。拿二十万来买我,真大方。”

老婆问他:“他是干什么生意的,这么有钱?”

关局长吐出一口烟,“反正不是做正经生意,这些个人心里哪里有法规法律?都是些唯利是图的家伙!”他说,“我在位一天就要管一天,别说这些屁事了,睡觉。”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钟,钟铁龙正苦恼地看着电视,手机响了,是刘夫人的手机号码。刘夫人在手机那头说:“小钟,你马上来吉祥酒店,我有话要跟你说。”

钟铁龙不敢怠慢,开着车飙到了吉祥酒店。吉祥酒店里很多人,都是冲着刘夫人来的,刘夫人脸上挂着笑,忙着跟这个人那个人打招呼,接着她把钟铁龙领进一间包房,钟铁龙的屁股刚落坐,刘夫人就变了脸色,那一脸笑容没有了,有的是尖刻、冷峻和责备,说:“你真的没头脑,小钟,你做了件很蠢很蠢的事你晓得吗?”

钟铁龙一听就明白了,嘴里还是问:“什么事刘姐?”

“很蠢的事,我都不好跟你说话了,连口都不敢开了。”刘夫人生气地瞪着他,“你怎么可以送二十万给关局长?他把你给他的二十万交到市局纪律检查委员会了。”

钟铁龙呆了,他没想到自己的二十万元迎来的是这样的结果,就深感失策地看着刘夫人。刘夫人又说:“不是我不帮你,是我现在根本不敢帮你了,我现在一开口,人家会想我拿了你好多钱的问题。老刘在电话里说,如果我拿了你的钱,他就要把我这老婆休了,老刘都怀疑我拿了你的钱,这事我真的帮不了你了。”

钟铁龙疑惑了,想自己的钱是不是都打水漂了?“刘局长真不知道我们之间的交易?”

刘夫人说:“老刘比你想象的还要怕事,你别看他是公安局副局长,我告诉你不怕你笑话,他一分钱都不敢收,也从没收过人家一分钱,人家送的礼品,价值五百块钱以上的他都退了。他要是知道了,还能睡着觉?不交到纪委,也会逼着我退给你。”

钟铁龙想原来刘夫人把他送的钱都私吞了,就勉强笑了下,“刘姐,我昨天是想用二十万搏那五十万。”

刘夫人说:“你真是聪明得过了头,你就是送他一百万他也不会要。你怎么不问问我?老关是什么人?铁包公一个,他会要你的钱?”

钟铁龙交了五十万元罚款,把三狗、李培、小马和那二十六个小姐统统赎了出来。五十万打了一个水漂,不过也交了个朋友,那朋友就是马主任。马主任跟小马有点亲戚关系,两人的父亲是隔了两代的堂兄弟。两人小时候曾住在一个大院。小马出来后,把这事告诉钟铁龙,钟铁龙就让小马打电话给马主任,约马主任去吉祥酒店吃饭。马主任是个二十九岁的年轻人,长着个硕大的脑袋,不过这颗脑袋里没装多少知识,倒装满了很多往上爬的个人主义思想。在吉祥酒店接连吃了几次饭后,马主任便觉得钟铁龙很对味,于是拍着钟铁龙的肩膀说:“钟老板,我不妨把实情告诉你,免得你蒙在鼓里,要踩你们的是关局长的侄儿。”

钟铁龙睁大了眼睛,马主任喝了酒就嘴无遮拦,又说:“关局长的侄儿名叫关伟,他在金圣大酒店,也就是你们银元娱乐城的街对面,开了家桑拿中心,你们抢了他的生意,他就利用他叔叔来整你们。”马主任看着钟铁龙,“本来这事我是不打算说的,但既然你这么义气,我还是告诉你,你最好不要在银元搞桑拿服务,因为我们关局长是死脑筋,容不得别人在他的辖区做你们这种生意,随时会来抓人。”

钟铁龙吃惊地问他:“为什么他不去金圣的桑拿中心抓人?”

“没人举报吧,这事我也不知道。”

小马说:“我晓得关伟,我曾在关伟手下做过事,这个人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的。”

钟铁龙愣在桌旁想这事,马主任说:“你们只能在银元娱乐城做正行。”

小马望着他的堂兄问:“那怎么办?未必你要我们的桑拿中心关门?”

马主任说:“你们想过安宁日子就关门,你们自己决定。”

三狗走了来,手里拿着只漂亮的纸盒子。钟铁龙让三狗打开,里面是只漂亮的爱立信手机,钟铁龙拿爱立信手机打自己的手机,通了,号码便呈现在他手机的显示屏上。他合上手机,笑着将手机递给马主任,“送你的,马主任。”

马主任高兴地瞪大眼睛,“送给我?”

钟铁龙说:“给你用。”

马主任拿着手机说:“这怎么好意思?”

小马嘿嘿嘿笑道:“钟哥给你的,拿着拿着。”

马主任就是用这台手机向三狗报的信,那是罚了五十万元款的两个月后。

银元卡拉OK包房很热闹,但桑拿中心已变得很冷清了。出了那事,桑拿中心在众多客人心中的声誉度就大幅度下降了,没有什么人胆敢上银元桑拿中心玩了。有时候,一个晚上才几对人来洗桑拿,而且洗得骇心骇胆的,三下两下地就赶紧跑人,逃也似的。第二个月,生意又好了点,但也没好到哪里去。这事儿让钟铁龙有些烦躁,又有些不甘心。石小刚甚至觉得把银元的桑拿中心关了算了,将桑拿中心也改成唱卡拉OK的包房。这天晚上,石小刚就坐在钟铁龙的房里,两人正在议这事,三狗来电话了,急急道:“钟总,南区治安队的杨队长又带队来抓人了。”不等钟铁龙问,三狗又说:“幸亏马主任提醒了我。”

马主任在关局长布置任务时,发了条信息给三狗,只有三个字“快清场”。三狗马上叫李培和小马清场,有个洗桑拿的年轻人死活不肯走,说他还没洗完。李培急得直跳,说:“公安局的来抓人了,你赶快走。”那青年还是慢腾腾的,小马走来,火了,吼道:“快走啊你。”说着,拉起他便往门外推。

那青年瞪小马一眼,喉咙变粗了,“你推什么人?”

小马急道:“公安要来了,你还不快走?”

李培忙搂起他的衣服要他走。那青年不肯出门。李培也火了,和小马一并用力推他,那青年站不稳,被李培和小马推出了门。就在这时,南区分局治安队杨队长领着一队公安闯了进来。那青年是南区公安分局的联防队员,是关局长派来侦察的,见这里仍有色情服务,就发了条信息给关局长,关局长便令杨队长率队来了。那人见杨队长领着弟兄们来了,就变得凶起来,给了李培脸上一拳,打得李培头一甩。他说:“杨队长,他们仍然从事色情服务。”

李培一听这话脸都变了,难怪这个青年不肯走!李培说:“我们哪里色情服务了?”

那青年又猛地给李培脸上一勾拳,打得李培脸一歪,“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李培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痛,就斜着眼睛看一眼他。李培并不怕他威胁,又缓缓说:“是没有色情服务么,你打人干什么?”

“打人?”那青年可不是刚才洗桑拿的那个青年了,而是理直气壮的侦察员。他又一拳击在李培的鼻子上,李培鼻子一痛,流血了。“你还敢说没色情服务?”

小马冲上来,扶着李培,“是没色情服务。”

那青年又抬脚踹了小马一脚,小马转身,很勇敢地一拳打在那青年脸上,那青年没想到小马敢还手,愣着叫道:“哎呀,你不想活了?”夺过一公安手中的警棒,就揍向小马。小马跳开,摆出一个还击的架势。一公安见小马无视执法,朝着小马的头就是一警棒,打得小马往地上一扑。那公安吼道:“敢拒捕,不想活了你们?”

小马被警棒电了,瘫软在地上半天起不来,眼睛就愤怒和哀怜地瞪着那个电他的公安。三狗闻讯上来,见小马坐在地上,马上说:“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杨队长领着另一些公安和联防队员一间间房查看,结果没发现其他人。他明白有人走露了风声,他不动声色地问三狗:“还有人呢?你们行动蛮快吧,啊?”

三狗说:“杨队长,我们的桑拿中心已经停业了。”

“停业了?”那被关局长派来洗桑拿的联防队员说,“刚才我还看见好几个人洗桑拿。那个陪我洗桑拿的小姐自称自己是杭州的。把那个小姐找来?”

李培很平静地说:“哪里来的小姐?是你自己带来的小姐吧?我们这里没小姐。”

洗桑拿的青年拿出工作证,亮给李培看,“你看清楚,老子是联防队员。”

三狗瞥了眼年轻人,淡淡地说:“原来是条黑狗,我还以为你是正牌公安呢。”

洗桑拿的联防队员瞪一眼三狗,指着李培对杨队长说:“是他把那个小姐叫走的。”

李培不理他,洗桑拿的联防队员又抡起拳头要打李培,三狗一把逮住那青年的手臂,那青年想挣脱,居然挣不开。那青年就不觉诧异地盯三狗一眼。“哎呀,你还蛮有劲啊。”他大声吼道,再次想要挣脱,但仍是徒劳。他对三狗说:“你放手不?”

三狗脸上的表情很坚定,反而用力捏了把,洗桑拿的青年叫了声“哎哟”,三狗声音很低但口气相当强硬地道:“你不要动手就打人,小心你自己,兄弟。”

小马身上没那么麻了,知觉又恢复了些,他阴着脸道:“朋友,小心老子宰了你。”

那青年就盯着小马,杨队长知道再在这里搜也搜不出名堂了,只能把这两个人带回局里慢慢审问,他扫一眼他的队员,命令道:“把他们都带走。”

第二十七章 小马的老婆

李培被打成了重伤,那当然是他们要李培交代银元桑拿中心从事色情服务而打的。那时候法律有点乱,公安不像现在的公安规矩,那时的公安有点凶,又渴望立功,当然就任随没穿公安服却为公安效力的联防队员动粗。联防队员则是些素质较低的,有暴力倾向的A厂或B厂里调皮、捣蛋的青工,厂领导们拿他们十分头痛,就美言推荐他们来当联防队员。李培不敢交代,他知道这一交代就是罚一笔巨款才能了结的事。李培不想丢掉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就硬着不说。小马也被联防队员打得全身无一处好肉,尽管他儿时的朋友马主任跟同事打了招呼,但小马的肋骨还是被那几个爱打人的联防队员打断了两根。到了第五天,小马吐血了,一口血喷出,吐了一个挥拳打他的联防队员一身,跟着他就不停地吐血。关局长闻讯赶来,虎着脸骂了几声联防队员,让他们把小马带回了牢房。

关局长脸上密布着阴云,现在他真的不好收场了,待几个联防队员走回来时,他站在办公楼前又把他们痛骂了一顿,“你们这些没脑壳的,把人打成这样,上面要求文明执法,你们太不像话了。”他担心李培或小马会死在公安分局,那他就真的收不了场,他继续恼火地瞪着那几个联防队员,“你们把社会上的流氓习气都带进公安局了,这行的?我多次说过,重点是引导和说服教育,哪里有像你们这样打人的?出了人命,我看你们逃得了干系?!”

随后,他让杨队长把三狗叫进他办公室,三狗没挨打,只挨了几个耳光,因为他一口咬定他不清楚桑拿中心的事,他的工作是负责卡拉OK那档子事。关局长说:“回去跟你的钟总说,拿十万块钱来,你们什么时候交十万块钱,我们就什么时候放你们的伙计。”

三狗说:“捉贼要抓赃,罚款要讲证据,凭什么罚我们十万?”

关局长此刻的目的是要把小马和李培弄出分局,以免死在局里。他很恼火又很蔑视地看一眼黄建国,想这些顽固不化的鸟人,以后再收拾他们也不迟。“我警告你们,不要在我的管辖范围内搞色情场所,我们随时会来查的。你们走吧。”

三狗、李培、小马是分开关的。三狗随杨队长走进关着李培的牢房,见李培躺在地上,眼睛顿时红了。三狗说:“杨队长,这医药费哪个出?”

杨队长吼了句:“没罚你们的款就是好的,还医药费,讲什么废话!”

三狗扶起李培,李培歪咧着嘴,挪动着步子。三狗又去关着小马的牢房,见小马捂着肿胀的半边脸,坐在地上,脸色灰暗。三狗对小马说:“我们可以出去了。”

小马说:“有烟吗?我烟饿伤了。”

三狗忙掏出烟,给了支给小马。小马猛抽了几口,咬着牙说:“走。”

三个人走出公安分局,径直去了医院。

小马吐血是拳头打伤了肋骨,肋骨又伤了肺,而最糟糕的是小马已经没有几块好肺了。他的肺上遍布着黑斑,医生告诉小马的老婆说,小马患了肺癌,而且已是癌症晚期。小马的老婆一听这话,就捂着脸哭了,哭得很伤心,“那怎么办啊那怎么办啊?”

医生对小马的老婆坦然道:“癌症已到了晚期,他最多还能活半年,如果动手术,那顶多只能活两三个月。我想你应该瞒着他,如果告诉他,他可能死得更快。”

小马的老婆伤心得想死道:“那那我不不不告诉他。”

小马天生把自己看得很高,他尽管是个敢于向任何人挑战且哪怕被人打死也不服输的粗人,但也有心细的时候,那就是在他老婆身上。小马从他老婆那张哀伤的脸上还是看出了点名堂,他老婆内功没修练到家,不会掩饰发自内心的忧伤,常常痴痴地悲伤地盯着他,等他把目光投到她脸上,她又慌乱地把泪汪汪的目光移开,一副欲哭的样子,这让小马感到他问题很严重。小马就不断地问她,小马的老婆经不起小马反复再三地询问,把医生的叮嘱告诉了小马。小马沉郁了很久,很久里脸上的表情很凄惨,然后他对老婆说:“你放心,我不会死的,我这人一时半晌死不了,你不要给人一副可怜相。”

小马的老婆捂着嘴,哭着点头,小马说:“不要哭,亲爱的我还没死。”

小马的老婆就拿手巾揩眼泪,怅然地望着前面的一株小树苗,小马心很寒心地说:“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马茁和丽丽,他们都还小,我真的死了,谁养活他们啊。”

马茁是老婆与前夫生的,这个学期进小学三年级,丽丽是小马与她生的,才两岁半。老婆一听他这么说,马上摇头道:“你不会死的,你要活一百岁。”

小马也很有信心的样子强调:“我肯定会活一百岁。”

小马和他老婆说这番话是在医院的花坛前,花坛里有很多花:美人蕉、月季花等。钟铁龙来看李培和小马,老远就看见小马和他老婆坐在花坛前,就笑着走了上去。小马的老婆眼泪汪汪的,看见钟铁龙居然立不住地哇地一声哭了。小马批评她道:“你哭什么哭?!”

小马的老婆跑开了,钟铁龙愣着,小马的脸上有很多愁云惨雾,因而一张脸在天光下就更加显得黑而且瘦。钟铁龙说:“小马,出了什么事?不要瞒我,我能帮你的,说吧。”

小马当然想到了肺癌的可怕性,还想到他万一死后,女儿没人照料,就把医生对他老婆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钟铁龙。“我最担心的是我女儿,她真的还很小,”他悲伤地望着钟铁龙说,目光里含着乞求,“她还只两岁半啊。”

钟铁龙抽了口冷气,“我去问问医生,看能不能想办法把你的病治好。”

小马对钟铁龙摆摆手,很镇静道:“没用,我的癌症已是晚期了,而且还是肺癌,医生对我老婆说我最多只能活半年,如果动手术,也许连三个月都活不成。”

钟铁龙见小马面对死亡的威胁如此哀伤又如此镇静,这让他暗暗钦佩,“不过,医生往往喜欢夸大其词,把事情说得很严重,医生的话,你不要信。”

小马低着头,“死,只是脚一伸。只是我女儿还小,苦了我女儿。”

钟铁龙见小马说得如此悲伤,心一热,马上表态:“你放心,会有办法解决的。”

小马噗嗵一声跪下,手往水泥地上一撑,头就要往地上砸。钟铁龙慌忙用膝盖顶住小马的头,制止小马行大礼道:“你这是干什么小马?”

小马道:“钟哥,我万一死了,我我把我女儿拜托给你你你钟哥了。”

钟铁龙说:“万一真像医生说的那样,只要你女儿肯读书,我保证她能安安全全地读完大学,我绝不会丢下你女儿不管。快起来,大庭广众之下跪什么!”他把小马拉了起来。

小马感动得哭了,“我这一辈子,最后交了你这位好朋友,也没白活一世。”

钟铁龙把银元桑拿中心关了,在那张不锈钢拉闸门上锁了把将军锁。一天晚上,钟铁龙让石小刚步入金圣大酒店的桑拿中心洗桑拿,他坐在大堂里等。三十分钟后,石小刚衣冠楚楚地下来说“好热闹的”。钟铁龙冷笑了声,掏出手机拨打刘夫人的手机,“刘姐,金圣大酒店的桑拿中心是南区公安分局关局长的侄儿开的,有色情服务。”他说,“我举报,请你转告刘副局长,快派市治安大队的人去金圣大酒店的桑拿中心抓人。”

刘夫人一听,来劲了,问钟铁龙:“关局长的侄儿开的?你决定那里真有色情服务?”

钟铁龙回答:“当然有,刚才我一个朋友在那里洗桑拿,说色情服务得很周到。还要我去洗,我没去。”

刘夫人很高兴,说“我马上跟老刘说”,她挂了手机,对正准备睡觉的刘副局长说:“老刘,赶快下令市治安大队的去金圣大酒店的桑拿中心逮人。”

刘副局长迷茫地看着老婆说:“什么事?抓什么人?”

刘夫人说:“抓卖淫嫖娼啊,小钟说那里有色情服务。”

刘副局长说:“真有这种事?”

刘夫人尖声说:“这还有假?!我是什么人?他会空口无凭地乱说吗?”

刘副局长瞪大了眼睛,“这像话?!这是个什么角色?”

刘夫人懒得回答老公,而是拿起老公的手机,调出市治安大队长的手机号,按了通话键,“通了,接电话。”她把手机递给老公,“人家举报了,你还不安排人去抓?”

市治安大队长当然就召集了众多队员,开了八辆警车直奔金圣大酒店,一下子抓了二十几对洗桑拿的男女。刘夫人得知情况后,跑到卫生间里给钟铁龙打手机,高兴道:“抓了二十几对,刚才治安大队长向老刘汇报时,我还接过老刘的手机跟他说,一定要狠狠地打击卖淫嫖娼,一定要罚那老板五十万元款,不交五十万不准放人。他回答我,一定照办。”

关局长得知他侄儿在金圣大酒店开的桑拿中心竟也搞色情服务,脸都气扁了,他曾经多次叮嘱他侄儿要正儿八经地做人做事,侄儿在他面前信誓旦旦,把他骗了,害得他颇为侄儿脸红,因为在一些人眼里,他似乎是一心保侄儿的生意而踩银元娱乐城,这让他感到一张老脸颜面扫地,他拼命维护的公安的尊严,被他侄儿轻易地破坏了。关局长把他侄儿叫到他办公室,严厉着一张脸痛骂了侄儿一顿,“你把你叔叔的脸丢尽了,你要你叔叔以后怎么有脸抓卖淫嫖娼的人?自己的侄儿干的也是这种营生……别人会怎么看待你叔叔?别人以为我那样做,是为了保你的生意!做什么不行?在你叔叔的眼皮下做那种生意?!我以前问你的桑拿中心有没有色情服务,你还对叔叔说绝对没有。叔叔你都欺瞒,你无法无天了?!”关局长盯着侄儿,眼睛里射出恨不得把侄儿痛打一顿的火焰,那火焰似乎带着明火,烧着了关伟,让关伟不住地拍打着衣服。“你还想要叔叔帮你说情少罚点款?亏你说得出口,我告诉你,叔叔不会帮你说这方面的情,一个字都不会说。你老老实实去市局治安大队交罚款,给我关了那种色情场所。”他很凶地瞪着他侄儿又道:“在长益市,只能做合法生意,不要打歪主意,否则,人家能容你,叔叔也不能容你这么干。叔叔会一个星期去查你一次,你再干,叔叔亲自来抓,绝不客气。叔叔警告你,在长益市,叔叔绝不容忍你胡作非为。”

关局长是那种工作很认真,又很看重自己的名声的人,为了证明他不是保侄儿的桑拿中心,他一个月内带队“袭击”了三次金圣大酒店的桑拿中心,当然一无所获,因为关伟知道他叔叔会搞突然袭击,就把桑拿中心改成了表面上很正规的洗脚按摩城。关局长挺满意,因为侄儿在他的高压下改邪归正了,局里,没有人再背后议论他是为保侄儿的生意而打压银元娱乐城了,心儿就宽广了,走路,腰干挺得更直了。有天,他听侄儿说,银元娱乐城的桑拿中心虽然关了,但娱乐城的那些小姐也提供色情服务,是陪吃陪玩陪睡的三陪小姐。一天,关局长路经银元娱乐城,也觉得银元娱乐城的小姐有问题,一个个那么妖艳地站在门前,与来来去去的男人打情骂俏,这太不像话了。关局长阴下了脸,他是那种正直得思想近于僵化的男人,不喜欢女人没羞耻心,男人没廉耻心,那些当众调情的举动,让他十分反感。他决定把这些小姐赶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以免污染他辖区的社会风气。一天晚上,他带着分局的治安队员来了,一间间包房查,查卖淫嫖娼,把小姐们集中起来,一个个地叫去盘问,怀疑有问题的或没带身份证的就往警车上带。这样的风暴行动搞了几次,云集在银元娱乐城的小姐就如一群麻雀样飞走了,关局长再从银元娱乐城经过时,就没有小姐站在门前,扭着屁股无比妖艳地翘首期盼了,关局长觉得他的“清扫”行动还是挺见较的,就高兴地对杨队长说:“过去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只要你认真去做,就没有做不到的事。”

银元卡拉OK娱乐城变冷清了,有时候一个晚上只有两个或三个包房有人唱歌,而且还是无须买单的熟人,其它包房都是空的。这两三个唱歌的包房里,必定有一个包房里有钟铁龙。一到晚上,他就邀人去银元娱乐城唱卡拉OK,他自己很少唱,只是看朋友们唱,或是喝着啤酒或喝着上好的乌龙茶或铁观音,脸上很谦虚地笑着。他不干任何事,只是与他叫来玩的朋友聊天,时而出来走走,看看是不是有公安潜伏在娱乐城的两旁。银元娱乐城距关局长家不远,隔两条街,七分钟就走到了,如果快一点走,五分钟便到了。关局长住的是一幢私房,私房在一条小巷里,那条街上,住着的大多是长益市的小市民。关局长是那条小街上出的最大的官。关局长的车开不进这条小巷。小巷太窄了,最多能走一辆板车。关局长就把他开的印着公安二字的桑塔纳车停在小巷街口,那一处地方好像是他专用的泊车位,有一棵大树,形成了一片阴凉地,关局长的车就停在大树下。钟铁龙注意到,每天晚上十点钟左右,关局长的白色桑塔纳会安静地泊在这里。

五十六岁的关局长不怎么喜欢应酬了。他不爱唱卡拉OK,夜总会他嫌闹了,喝酒也是他一心要拒绝的大事,因为他那有问题的心脏会受不了酒精的刺激。他也不爱吃宵夜,他有高血压,还有糖尿病,胆固醇也很高。因此,他把自己的生活变得很规律,十点钟便回家睡觉。这天晚上,局党委开会,过组织生活,大家在会上进行批评与自我批评。会开到九点多钟,关局长打个哈欠,晃晃脑袋说:“算了吧?这两天我没休息好。”

会议在他的建议下散了,本来也没什么大事。关局长走进办公室,放下茶杯,拿了车钥匙就出门了。他的桑塔纳就停在坪上,他坐进驾驶室,将车倒了把,掉头,看见杨队长站在前面,说了声“你这鬼挡在路上干什么”,车就从杨队长身边驶了过去。这是九月末的一天,天转凉了。关局长把车开出公安分局的大门,把车窗摇下,让街上的凉风清扫车内的烟气。关局长将车驶上城南路,接着向运动路开去,又转向书院路,进了一条小街,拐个弯,就缓缓驶到了那条巷口上。关局长把车停好,关了车灯,正着手摇车窗,突然看见一个人走来,他就抬起头望着这个人。这个人一句话也没说,拔出手枪抵着他的太阳穴,勾动了板机,叭,一声被销音器减去了一大半的枪声消失在那个九月的夜色中了。关局长一头栽在方向盘上。那人却弓下腰,伸手捡起那枚发烫的弹壳——弹壳在飙出枪膛时,他留意到弹壳就落在他脚旁。他将弹壳放进口袋,转身离开了。他走进一条小巷,又迅速钻入另一条小巷,这条巷很旧很窄,只能走单车或摩托车,有一个人叫他“钟哥”,他装没听见地走过去,再拐个弯,从一个油货铺旁走过,才直起腰大步横过马路,走进了另条街,又从那条街走出去,向前走了一百多米,不见有人追他,才又迈进一条小巷,从这条小巷拐向一条小街,他在那条街口站了一分钟,掉头看后面有没有人尾随,巷子空空的,只有一盏路灯在巷子里闪烁。他放心了,上了热闹的运动路,快步向前走了段,横过马路就是银元卡拉OK娱乐城。

那儿停了几辆车,霓虹灯在那张不锈钢玻璃大门和那幢楼上闪耀着。他走进一间包房,包房里龙行长和刘总正在比歌,你一首,我一首地唱,都站得笔挺的,由于小姐要自备,刘总叫来了银城大酒店的两个女服务员。她们在一旁笑着,为他们的歌声拍手叫好。

“这首歌唱得还马马虎虎,”龙行长表扬刘总说。

刘总不屑他的表扬说:“只是马马虎虎?你也讲句良心话看?”

龙行长不太爱讲良心话,就很吝啬地添一句:“算可以。”

龙行长的歌来了,日本民歌《拉网小调》。龙行长摆好姿势,就猛“拉”起来。

刘总对钟铁龙说:“他只晓得唱这首歌。”

钟铁龙不是来听歌的,他的内心很不安,他突然做出痛苦的样子,起身按着肚子对刘总说:“我今天拉肚子,不晓得吃了什么,不行不行,我又要拉了。”

他走出来,上了他的车,开着就向前飙去。他把车开到湘江大桥上,在桥中央靠边停下,看了眼天空,天上繁星满缀。有几个年轻男女从他车旁走过。他下车,走到水泥栏杆边,左右望望,没人注意他。他把手枪和弹壳都丢了下去。他看见手枪消失了,飞速地落入水中。他转身,钻进汽车,见桥上没车,就在桥上掉头,又迅速向来的路上飙去。

二十分钟后,他又走进了那间包房,只比解大便的时间稍长一点。他做出舒服了的样子对刘总说:“我现在舒服多了。”

龙行长说:“吃一粒土霉素,我保证你不会拉了。”

刘总的歌来了,《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刘总举起麦克风就开始抒情了,声音居然有点嗲。钟铁龙笑着递支烟给龙行长,边听刘总嗲声嗲气地唱《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龙行长却附在钟铁龙的耳朵上说:“刘总发情了。”

第二十八章 陈大队

关局长被人枪杀在车上,这让长益市公安局的人十分震惊、愤怒,当晚就开了个紧急会议,研究案情。在现场,杀人犯没留下任何线索,连弹壳也没留下,这是很令人头痛的。那天晚上,会议室里空前沉闷,因为谁也没想到一生刚直不阿的关局长,最终以这个令人悲痛的结果终结一生。宋局长脸色沉郁,刘副局长也铁青着脸,陈大队更是感觉头痛地耷拉着脑袋,因为他预感这又是一桩毫无头序的案子。会议室里烟雾缭绕的,大家各抒已见,对案情一一分析,但会开到凌晨两点钟,仍然毫无结果。陈大队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躺在床上却无法入眠,什么人竟敢枪杀关局长?这是公然与公安为敌,这样的人不是吃了豹子胆,就是个十足的疯子。第二天,验尸的法医交给他一枚从死者脑袋里取出来的弹头,这是一枚从五四式手枪射出来的弹头,弹头扁了,上面还沾着一丝血痂,这让陈大队见了心生痛苦。这天上午又接着开会,会场很严肃,宋局长亲自主持,叫来了南区治安队杨队长,大家一起分析案情,分析谁最有可能杀害关局长,关局长近来得罪了谁,谁是关局长的头号敌人,银元娱乐城于分析中像一根肿木样浮出了水面。刘副局长目光凝重地看着陈大队说:“陈大队,这个案子你一定要侦破,不然关局长会死不瞑目。”

陈大队感到自己责任重大,还觉得这个案子对他的智商是一个极大的考验,“会的,刘局,”陈大队看着那枚封在小塑料袋里的弹头,“我一定要查出杀害关局长的凶手。”

宋局长道:“银元娱乐城是很有嫌疑,我看就从银元娱乐城开始查。”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一群公安闯进了银元卡拉OK娱乐城。市局刑侦大队的大队长亲自挂帅,领着五个荷枪实弹的刑警和杨队长的十几个治安队员及二十来个联防队员,包围了银元娱乐城。当时银元娱乐城内有五个包房有人唱歌,比平常热闹几分。

杨队长大喝一声说:“任何人都给我原地呆着不要动。”

银元娱乐城的服务员们就望着公安,不晓得公安怎么又来了。

刑侦大队的陈大队把案情仔细思虑一番后,觉得银元娱乐城肯定脱离不了干系。陈大队是个聪明、刚毅又很有责任感的、话不多、爱思考的年轻人,同时也是个把公安工作看得很重的工作狂,这得益于关局长生前对他的点拨。他与关局长还真有渊源,十二年前,他从公安专科学校毕业出来,遇到的第一个赏识他的领导就是关局长。那时关局长是南区公安分局副局长,四十多岁,是个精力充沛、干劲十足又经验丰富的老公安。关副局长看着当时脸上还有孩子气的陈大队说:“干我们公安这一行,你一定要记住,首先自己要正,所谓邪不压正,你正,才能气吞山河,你正,才能使犯罪分子惧怕!有的公安思想变坏了,与犯罪分子沆瀣一气,结果没有一个有好下场。”十二年过去了,可是陈大队从来也没忘记关局长当年对他说的告诫之语。就是这番话给了他奋发向上的力量,让他跟着关副局长破了一个又一个发生在当年的重大案件,使他初出茅庐就学到了不少东西。他和关副局长共事了五年,后来市局刑侦大队需要人,把他调入市局刑侦大队工作,可是两人一直有电话往来。陈大队觉得假如当年关局长不让他干刑警,那他现在可能还是个一般的公安,但关局长见他聪明敏锐、思维逻辑性强,办事有责任心,便推荐他去了市局刑侦大队,使他从他那班同学里脱颖而出。现在他接受了局领导交给他的任务,一定要侦破关局长被人枪杀在车上的案子。

陈大队用他那双鹰一样的眼睛把站在他面前的银元娱乐城的人员一个个地盯了遍,想这些人里谁可以提供线索,他对杨队长说:“把他们都带到一间包房里,要他们不要说话。”

杨队长说:“都给我闭嘴,不要说话。”他说完,推开一个包房,揿亮灯,然后对银城娱乐城的员工说:“都过来,不要说话,进去。”

陈大队又发布命令:“把客人都叫出来,让客人们走。”

杨队长和陈大队的手下及十来个联防队员就开始一间房一间房地驱逐客人,客人们个个莫名其妙的,有的客人有意见道:“为什么要我们走?我们只是唱歌,又没乱搞!”

刑警说:“我们要对这里的每一间房子进行搜查。”

三狗在一间包房里陪几个老顾客唱歌,见公安又来了,三狗看着公安驱赶顾客,就起身说:“公安同志,我们又犯了什么错?怎么连生意都不让我们做了?这个损失谁赔啊?”

杨队长走过来,绷着脸说:“等下你就晓得了,啰唆什么!”

搜查开始了。刑警和治安队员一间房一间房地查,搜枪,然而,他们什么也没搜到,搜到的是果皮纸屑。陈大队深知这个案子要破,就必须找到枪,枪是这个案子的焦点,枪会开口说话,会告诉你子弹是从这把枪或那把枪手里射出来的。陈大队阴着脸走到三楼,见桑拿中心的不锈钢拉闸门上挂把大锁,就命令三狗叫人打开。拉闸门打开了,几个公安走进去,仔细搜查着一间间桑拿房,把柜子打开,把席梦思床搬开,把床头柜抽屉拉开,搜来搜去,只发现地上有几枚长了霉的烟蒂。

陈大队感觉这个世界看上去歌舞升平,其实隐藏着许多肮脏的交易和罪恶勾当,就跟老鼠和蟑螂样,这些肮脏的东西从不在光天化日之下行走,而是躺藏在潮湿的沟渠或人们的视线顾及不到的阴森的角落里,一旦爬出来就让人恶心。在陈大队眼里,犯罪分子都是老鼠或蟑螂变的,只会在暗地里搞阴谋算计人,是人类中的下等货、垃圾。陈大队感到自己生下来就肩负着某种使命,那使命就是清除人类中的垃圾,维护守法公民的尊严。否则,这个社会就乱套了,就正不压邪了,而那样的社会是好人都不愿意看到的。陈大队板着脸把三狗叫进总经理办公室,让三狗打开柜子和抽屉及保险柜。陈大队用他那双锐利的鹰眼一一查看,连一张纸片也没放过。他什么也没发现,他忽然抬起头盯着三狗问:“你叫什么名字?”

“黄建国。”三狗回答。

“黄建国,你九月二十六日的晚上在干什么?”

九月二十六日是上个星期的日子,三狗说:“我想不起来了,怎么啦?”

陈大队严厉地说:“你仔细回忆一下你在干什么?”

三狗推算着九月二十六那天的日子,想起来了,说:“我在娱乐城招呼客人。”

陈大队问得更加具体了,“九月二十六日晚上的九点到十一点钟你在干什么?”

三狗想也不想地道:“我整个晚上都在招呼来玩的朋友。”

“有人证明你这段时间在娱乐城吗?”陈大队盯着三狗。

三狗说:“我们的工作人员都可以证明。”

陈大队直视着三狗,“你晓得关局长被人枪杀在汽车里吗?”

三狗说:“晓得,报纸上说了。这关我什么事?”

陈大队盯紧三狗,“我怀疑你杀了南区公安分局关局长。”

三狗说:“我黄建国从没杀过人。你可以认真查。”

陈大队盯了他十秒钟,他曾多次用这种犀利的匕首一般寒光四射的目光击溃过不少犯罪分子。但三狗不是犯罪分子,就没被击溃。陈大队估计不是三狗干的,因为他的目光深入三狗的眼球里查询,没看见恐惧。他问:“你那个名叫李培的副总经理哪里去了?”

“他住在三医院。”

“他没来?”

“他在病床上躺着,身体还没恢复,怎么来?”

陈大队说:“在事情没搞清楚前,你不能离开长益市。”

这几天,钟铁龙哪里也没去,十分不安,同时又拼命让自己镇静,他发现自己太好胜和太阴狠了,做了件无可挽回的事。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为了设法让自己平静,他躺在银城大酒店里读《史记》。他读出味来了,刺客列传里记载的聂政之所以为严仲子去刺杀韩国宰相侠累,是严仲子对聂政好到让聂政感动得愿意为严仲子去死。荆轲之所以冒险去刺杀秦王,也是燕太子丹对荆轲太好了,好到让荆轲觉得自己欠太子丹太多了,因此愿意为太子丹去刺杀他明白自己无法刺杀的秦王。好的力量很巨大!好的力量很多人都不懂,好是一种魔力,比金钱更有冲击力;好是一副麻醉剂,能让人像聂政和荆轲一样甘愿为你赴死。用好支配人比用钱收买人更艺术。钟铁龙的脑海里跳出了小马,就点上了一支烟。他知道那天他从那条巷子穿过时,叫他“钟哥”的人就是小马,别人要不叫他“钟总”,要不就叫他“龙哥”,只有小马叫他“钟哥”。钟铁龙心里清楚,如果有什么人可能知道他那天晚上出现在犯罪现场,这个人就只能是小马。钟铁龙那天之所以没停下脚步地匆匆而去,就是不想让小马确认看见的是他。但小马在他心里却是块病。他千算万算,却没想到自己犯了罪会遇上小马!小马已出了院,钟铁龙知道他在世的日子不多了,就让他回家陪老婆和孩子。那天,钟铁龙开车送小马和他老婆回家时,记得小马不是住在顺利巷,怎么小马会出现在顺利巷?这天下午,钟铁龙重读“刺客列传”,见燕太子丹对荆轲那么好,就突然放下书,打了小马的叩机。小马很快回了话,叫他“钟哥”。钟铁龙说:“小马你在哪里?”

小马回答:“在家里。”

钟铁龙这么问:“是不是我送你回去的那个家?”

“是,”小马说,“怎么钟哥你找我?”

钟铁龙想了一秒钟,说:“我来看你,告诉我你家的门牌号码。”

小马报了门牌号码,钟铁龙记在纸上,说:“你在家等我,别出去了。”

钟铁龙在医院和小马的家都见过小马的儿子和女儿,他明白要想让小马永远闭嘴,只能在小马的儿子和女儿身上做文章,文章做得好,小马就不会说一个对他不利的字。他去一家大百货商店给小马的儿子和女儿一人买了三套衣服。小马家的电视机是一台十八寸的牡丹牌电视机,而且还不清晰。他买了台二十九寸的长虹大彩电,把小马家的门牌号码给了商店送货的。他还买了很多高档营养品,当然是给小马吃的。他开着车驶到小马家旁,拎着很大一堆东西下车,小马看见了,感动得眼睛都湿了。钟铁龙笑笑,走进了小马家。小马家很简陋,但很干净。钟铁龙把六套衣服递给小马的老婆说:“这都是给你儿子和女儿买的,嫂子。”他叫小马的老婆“嫂子”,是小马的老婆比他大六岁。他把另只手上的东西递给小马,“这都是营养品,给你补身体的。”

小马接过钟铁龙手上的东西就哭了,呜呜呜呜,钟铁龙还没来得及安慰小马,小马又噗嗵一声跪下,边说:“钟哥,我马新从小长到大,还从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我父母对我也没你这么好。钟哥,你要我怎么报答你啊。”

钟铁龙把小马扶起,“我们是好兄弟,你这样说我反而愧疚了。”

小马老婆说:“谢谢钟哥谢谢钟哥,钟哥你坐、你坐。”

钟铁龙坐下,把小马拉到身边问寒问暖,身体啊、营养啊、要多吃防癌食品啊,说不定奇迹就发生了啊等等,问了个把小时,才把话题转到小马父母身上,“你父母还好吗?”

“父亲不在了,母亲和我弟弟弟媳住在一起。”

钟铁龙哦了声,再问:“你弟弟住在哪里?”

“顺利巷。”小马说,望着钟铁龙。

钟铁龙当然清楚那条巷子叫顺利巷。在他考查退路时,他记住了顺利巷的名字。钟铁龙看小马一眼,小马也看着他。钟铁龙没再问他母亲和弟弟的事,而是把话题放到小马女儿身上,小马的女儿醒了,在床上哭,小马的老婆走进房,抱着女儿出来,边哄着。女儿头发乱蓬蓬的,一张小脸蛋红润润的。钟铁龙灵机一动,要让小马安心,还得在小马的老婆身上做文章,便对小马的老婆说:“嫂子,你从明天起,去银元娱乐城上班,我跟黄总打个电话,让你负责收银,只是别错了帐,工资我开你两千块钱一月,万一小马不在了――嫂子,我只是说万一,你别放在心上,你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要养,没钱是不行的,不能苦了小马的骨肉。这也是我今天来的原因。”

小马站起身,又噗通一声跪下,这是他第三次跪在钟铁龙身前,小马跪得很直地打着拱手,一脸坦诚道:“钟哥,我马新对天发誓,我真的愿意为你去死。”

“言重了,看你说到哪里去了。”钟铁龙起身扶起小马,感到自己对症下药了,就笑了下,“你是我的好兄弟,你的儿女我当然不会不管。你起来,小马。”

这时有一辆运货的车驶来,问钟铁龙是不是住在这里,钟铁龙说是,运货的人就将一台电视机搬了进来,放下。小马很惊诧,钟铁龙却说:“你在家养病,无聊,我送台大彩电给你,你可以看看电视,消遣一下时间,免得心里老想着病。”

小马又哭了,抬起手揩自己的眼睛。钟铁龙哈哈一笑,“男子汉哭什么脸?不要哭。”

小马说:“我是激动,我太激动了,激动得流泪。”

钟铁龙觉得自己该退场了,对小马说:“我走了。”

小马和小马的老婆把钟铁龙送到本田雅阁车前,钟铁龙打开车门,对他们说:“回去吧,你们。嫂子,你还是先在家陪陪小马,工资从这个月算起,等小马身体好些了,你再来银元娱乐城上班,我会跟黄建国打电话的。”

石小刚陪云南妹去了云南,回来后他听张兵说,关局长被人击毙在桑塔纳车上,就很激动地冲进钟铁龙的房间,脸上大放异彩道:“关局长不是你杀的吧?”

钟铁龙望着他,摇头说:“你怎么想到我身上来了?我怎么可能杀关局长?”

石小刚吃惊不小,鼓起了眼睛,“真的不是你?”

钟铁龙想不能让他知道,就严肃着脸说:“真的不是我,不骗你。”

石小刚疑惑了:“我送给你的那把手枪呢?”

“早就丢了,那是‘祸’啊,哪个敢把它带在身上?”

石小刚就不解地看着他,“我不相信你会丢?你丢到哪里了?”

钟铁龙编故事道:“一年前陪税务局的几个人去钓鱼,丢到鱼塘里了。那东西带在身上容易出事……我真的丢了。怎么,你怀疑是我杀了关局长?”

石小刚想不明白,见钟铁龙说得那么认真,便想会是谁杀了关局长?说:“我听张兵说关局长被人一枪打死在车上,我就想到了我送给你的那把枪。”

钟铁龙说:“那把枪的事,你不要跟任何人说,免得给我添麻烦。”

石小刚点头,“你放心,我没那么蠢,就算公安局的问我,我也一字不提。我们是不是把银元娱乐城关了算了?那里好像是个是非之地,不吉利样的。”

“会好起来的,”钟铁龙丢了支软中华烟给石小刚,“增文贤文上说,否极泰来。那里的风水很好,只是被那些公安吵得生意不怎么好做。我们只要跟公安谐调好关系,等过了这一阵,到时候再疏通关节,我相信生意会好做。”

次日上午,钟铁龙正在睡觉,突然就撞进来几名公安,他们是市局刑侦大队的,为首的是陈大队。陈大队对起床开门的钟铁龙说:“穿上衣服。”

另外几个公安便开始搜查。

钟铁龙脸上的瞌睡全跑了,“为什么搜查我的房间?”

“为什么?”陈大队鼓着一双鹰眼盯着他,“等下你就清楚为什么了。”

几个公安很仔细地翻看着每一处地方,为此把床铺都抬开,把席梦思都翻了个边。陈大队盯着钟铁龙,又打量着房里的一切,鼻子在房间里似乎闻到了某种气味,这是种什么气味他也说不好,但这气味有点像他几年前抓的一个杀人犯身上的气味。他暗想,难道杀人犯身上有某种相近的气味?他斜睨着钟铁龙说:“穿上鞋子,跟我们去公安局。”

钟铁龙不愿意跟他们走,“凭什么要我去公安局?”

陈大队尖锐声说:“凭什么?凭我们怀疑你是杀死关局长的重大嫌疑犯。”

钟铁龙心里一惊,暗想他们终于怀疑到他身上了,但他侦破片看多了,知道这时候应该怎么办,“怀疑就可以抓人?抓人要有证据,没证据凭什么抓人?”

一个刑警在他肩上重重地拍了下,“走吧,到公安局去讲清楚。”

钟铁龙说:“我不走。还有王法没有?随便就可以把人带走,这是哪一条法律?”

陈大队吼了句:“会告诉你的,现在你必须跟我们走。有人指出是你或你的手下干的。你老实点,合作点。事情会查清的。走吧,不要我们动铐子吧?嗯?”

钟铁龙被带到了市公安局一间四壁都刷着铁灰色漆的房子里,那是刑侦队专门用来审讯犯罪嫌疑人的审讯室。他被推进审讯室,把他铐在一张靠椅上,接着门被锁上了。钟铁龙盯着墙上的一幅白纸黑字的标语: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他发现墙角有摄像头,摄像头就对着他。他冷冷一笑,想像他这种人,那就不属于这条严令“拯救”的对象。难道有什么疏忽的地方?他这么想,他是经过周密细致的考虑,经过一个月的观察才下手的。哪里出了纰漏?未必小马把他供了出来?但就他对小马的了解,小马一个要死的人,怎么会把他往监狱里推呢?未必有人看见他拿枪抵着关局长的脑袋开枪?那一刻周围并没人,就算有,那是晚上,也不可能看清他的脸相和身高,因为他离开时是弓着腰走的。这几天,他把每一个细节都过滤了好几遍,他连弹壳和烟蒂都没留一枚,就算有人无意中从窗口探出头看见他,也不可能看清他的脸相。凭什么抓他?

下午,门开了,进来三个刑警,三个刑警都绷着脸。陈大队在那张黑漆桌前坐下,昂着有些络腮胡子的脸,脸上的表情相当严肃,那种严肃就像森林一样茂盛和广袤。陈大队一旁是一个中年人,准备做笔录。还有一个刑警坐在陈大队的另一旁,嘴里叼支烟,很凶地盯着他。陈大队开口了,声音像石头掷在地上碰出的声音:“姓名?”

“钟铁龙。”

陈大队又问了钟铁龙年龄、学历和出生地及职业之类,然后话题一转,斜着眼睛问他:“你九月二十六晚在哪里?”

钟铁龙想了想的模样说:“在银元卡拉OK娱乐城玩。”

陈大队冷冷地说:“跟些什么人玩?”

钟铁龙就把龙行长和刘总端了出来。

陈大队说:“那天晚上你整个都在包房里唱歌?”

“是啊。”

陈大队猛地一拍桌子,吼道:“你不老实。”

钟铁龙望着他,“我是在包房里喝酒和唱歌。怎么啦?”

“晓得我们为什么抓你来?”陈大队用锐利无比的目光紧盯着钟铁龙。

钟铁龙说:“不晓得。只晓得你们这样做已经伤害了我。”

陈大队大声说:“那我告诉你,你说假话,有人看见你中途开车外出了。”

钟铁龙心里一颤,他们居然调查得这么清楚,可见他们把注意力放到他身上了。他想起那晚开车回来的路上,心里堵得慌,就想上药店买点镇静方面的药吃。他记得他路过的两家药店都关了门,便把自己出车的缘由放到药店上道:“我那天晚上吃了凉拌海带后,拉肚子。肚子很不舒服。我开车去药店买药,但药店关了门,我就回来了。”

“拉肚子?”

“这你们可以问问工商行龙行长,他可以证明。龙行长那天还对我说吃一粒土霉素,保证可以止住我拉肚子。另外,你们还可以问银城大酒店的刘总。”

陈大队突然盯着他说:“钟铁龙,你以为我们是随便抓你?我们怀疑你是一九八九年三月十一日发生在长益市电工厂前的那桩抢劫杀人案的真凶。”

钟铁龙的脑袋里嗡地一响,他没想到自己早已忘记的事被陈大队掀了出来,他看着陈大队说:“你们说话要有证据。”

陈大队盯着钟铁龙的目光变得更严厉了,“你是不是长益市电工厂子校的数学老师?”

钟铁龙说:“曾经是的。”

陈大队说:“你以为我们没摸你的底?早几年我们就摸过你的底。你父亲虽出身资本家,但是个普通老百姓。两年前,你一个数学老师哪里来的钱开桑拿中心和住酒店?”

钟铁龙想他们在暗中调查他,但他们也没完全彻底的调查清楚。他说了开桑拿中心的全过程,陈大队冷笑道:“这么说,你是这帮朋友抬上来的?”

“是的,他们抬我。”

“丁建是不是你叫人砍死的?”

钟铁龙一笑,扭开了头。“你越说越没边了。”

“你看着我的眼睛。”

钟铁龙就看陈大队的眼睛,陈大队把自己尖利的目光刺进了钟铁龙的眼球,再沿着连接钟铁龙的眼球的神经钻进了钟铁龙的大脑,在钟铁龙的大脑里,他看见了混乱,还看见钟铁龙举着一把五四式手枪对着关局长的脑袋开枪的情景。那一瞬,钟铁龙的脑海里正重现着这一幕。陈大队一惊,钟铁龙把目光移开了,陈大队说:“你害怕了?”

钟铁龙那一刻确实有点慌乱,还感到眼睛刺痛,回答:“我害怕什么?”

陈大队厉声道:“你的眼睛告诉我是你杀了挡了你财路的关局长。”

钟铁龙觉得陈大队的目光真的像刀子样直捅他的心脏。他真的有点受不了这种目光。他不敢再看陈大队的眼睛,把目光移到“坦白从宽”那几个黑体字上。他想我能坦白吗?说:“你要这样说我也没办法。我没杀关局长。你就是借个胆子给我,我也不敢。”

“我告诉你,你在你的朋友唱歌时,开车出去杀了关局长,然后你又开车回来,装肚子痛。”陈大队说,拍了下桌子,“你是那种做人做事都很阴险的家伙,是人渣。”

钟铁龙望着陈大队一旁那个做笔录的刑警说:“我什么事都没做,你们不要冤枉我。”

“不会冤枉你,会查出来的。”陈大队指着钟铁龙说,“我知道是你干的。”

过了几天,被视为重大杀人嫌疑犯的钟铁龙被警车带到了长益市监狱,长益市监狱地处市郊,建着高高的围墙,围墙上还安着密密麻麻的铁丝网。钟铁龙被单独关在一间牢里,那间牢房很窄小,黑黑的,没有窗,只有一张牢不可破的铁门,铁门上开了个窗,窗上焊着很粗的螺纹钢。室内的光线就是从这窗口投入的。囚室内有一张长靠椅,一旁是深灰色的电胶木尿桶,供犯人排泄用。这是关重大嫌疑犯和在监狱里吵事的犯罪分子禁闭的囚室,感觉上这间囚室就阴森可怖。钟铁龙一被关进这间囚室,就明白自己犯了个巨大的错误,这错误就是他不该打死关局长。他心里清楚,如果没有石小刚送的那把枪,他也不会动致关局长于死地的念头,那把枪让他动了这个不该动的恶念,他太好胜了,太只想自己的利益了,太小觑公安了,以为自己做得干净就人不知鬼不觉。现在,在这间龌龊、寂静的囚室里,他深感钱把他的心养大养恶了,因而做人做事都太逞能了而做了件无法弥补的蠢事。

这天上午,长益市下着雨,淅淅沥沥的雨声弄得陈大队内心很烦躁,市委何书记要求他十天内必须破案,还亲自召见他,对他寄予厚望道:“小陈啊,犯罪分子十分猖狂,竟敢向我公安宣战,不把这个杀人犯揪出来,我们怎么像全市人民交代?!你一定要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在十天之内把这个案子破了,给关局长的家人一个交代。”这些话,此刻就在陈大队耳畔回荡,让他很郁闷地攥紧了拳头。陈大队之所以这么快升到市刑侦队大队长,是他这些年里破了很多起大案要案。但那些他破获的大案要案,有一个特点就是多少都留下了一星半点蛛丝马迹,让他逮着不放,从而将案情一点点扩大,又一圈圈缩小,最后归结到一个或几个人身上。然而这个杀关局长的人很狡猾,具有相当强的反侦查能力,居然连弹壳都被他从犯罪现场带走了。前天,检测弹头的报告送到了他的办公桌上,子弹确实是五四式手枪子弹,但是一把什么编号的五四式手枪,却没有答案,要找到枪,做弹道测试才会有结果。他郁闷地想枪,枪被罪犯藏在哪里了?他愤怒地骂道:“老天爷真是瞎了眼啦!”

陈大队的老婆是个有点迷信的女人,还是个温柔得说话细声细气的女人,她一听陈大队骂老天爷,吃惊不小。“喂,你哪根神经不对劲?骂起老天爷来了?”

陈大队十分烦躁,这个案件像一座大山样压着他,他却一时无计可施,便转过脸冲老婆说:“我是真烦躁呢,何书记要求我十天内破案,我现在面对的是一个智商相当高的罪犯,犯罪现场干净得连一枚弹壳都没留下,我又不是神,这叫我怎么破案?!”

老婆微微一笑,要他别烦躁说:“放心吧,你会破案的,犯罪分子又哪里是我老公的对手?我老公是什么人?犯罪分子再聪明,也没我老公聪明呀。”

陈大队觉得他老婆真好,懂他,就给了老婆一脸笑,“还是你懂我。”

老婆也笑,“当然呀,我不懂你谁懂你么。”

陈大队嘿嘿一笑,“我要走了,上班的时间到了。”他出门,开着车向市局飙。他的车驶进市局,手下高军就大步走拢来告诉他:“大队长,局长叫你。”

宋局长坐在办公室里,刘副局长也在。宋局长示意陈大队坐,刘副局长笑着为陈大队泡了杯茉莉花茶,刘副局长放下茶杯,望着陈大队说:“案子有进展没有小陈?”

陈大队向宋局长和刘副局长汇报说:“正好两位局领导都在,我向您们汇报,暂时还没进展。罪犯很狡猾,不肯承认。”

宋局长很关心这个案子道:“你有什么办法让他开口?找到枪了?”

陈大队说:“没有,但我想会找到的。”他端起茶杯喝口茶,“这个姓钟的相当狡猾,智商很高,抗压能力也很强,对付这样的人要进行轮番审讯,不能让他有片刻喘息。我就不相信他能逃避法律的制裁!”

宋局长点下头,也觉得这个犯罪分子不是一般的犯罪分子,“这个人鬼得很,做得很干净,现场连弹壳、烟蒂和一个脚印都没留下。是个有着极强的自我保护意识的杀人犯。”

刘副局长吸口烟,吐出来,待烟分散后,他望着队大队说:“小陈,这个案子破不破,关系到我们长益市公安局的声誉。这是件大事。”

宋局长也说:“何书记十分钟前打来电话,指示我们要尽快破案。一定要严惩罪犯。”

陈大队脸上就很严肃和坚决,说:“请局长放心,我一定尽快把这个案子破了。”

刘副局长问陈大队:“你能肯定关局长就是那个姓钟的杀的?”

陈大队就望着刘副局长说:“我相信是他。”

刘副局长吸口烟,望着陈大队,“相信只是推理,应该讲证据。”

陈大队说:“他的眼睛告诉我是他杀的。”

宋局长感兴趣了,“怎么呢小陈你说说?”

“在我盯着他时,他的目光很慌乱。一个人没犯罪,目光是平静的。”陈大队形容罪犯说,“他不同,我第一次正视他的目光时,我看出他内心非常慌乱和恐惧。还有,那一瞬我似乎看见他拿枪指着关局长的太阳穴开枪。”

刘副局长曾经破获过几宗凶杀案,是个脚踏实地的老公安,他不太注重心理活动,他主张找证据。他严肃着脸,“关键要找枪,枪找到了,问题就都解决了。”他向陈大队提出建议说,“我看,你可以在他周边的人身上入手,调查他是不是有五四式手枪。只要他有枪,就总会有人知道,再查枪的下落,就可以调查出结果来。”

陈大队点头道:“我马上查枪。”

宋局长的脸绷得很紧,说:“这事惊动了公安部,犯罪分子太猖狂了,竟敢对公安局长下黑手,这是公然挑战我公安干警!市委、市政府也相当重视,市政法委何书记指示我们,要尽快破案。”他扫一眼刘副局长,再把目光放到陈大队脸上,“这案子不破,我和刘局长头上的乌纱帽都会摘下来,你这个大队长也干不成了。”

陈大队顿时觉得自己责任十分重大,因为两位局长的乌纱帽都攥在他手上,他立即庄严地保证道:“请局长们放心,我会尽快破案。”

第二十九章 审讯

陈大队带着两个手下走进了审讯室。钟铁龙已在审讯室里坐了四天,审讯室的中央有一张铁椅子固定在地上,围绕着铁椅子有四盏探照灯,探照灯都有灯罩,聚光于铁椅子上。钟铁龙就坐在铁椅子上,戴着脚镣手铐,四盏探照灯照着他。钟铁龙在这样强烈的灯光下,不能思考,只能应对。四天里,他没合一下眼。陈大队走进来时,钟铁龙就睁着红红的眼睛望着陈大队。陈大队坐下,看着这只脏猴,在陈大队眼里,钟铁龙不过是一只狡猾的脏猴。陈大队看一眼钟铁龙,暗想这只脏猴的意志算坚强的,四天了还没垮,有很多罪犯到了第三天就崩溃了,这只脏猴未必还有求生的愿望?陈大队想,看他还能坚持多久!说:“钟铁龙,你老实交代,不要抱着侥幸之心。说吧,把一切都说了,说了就少受一天活罪。”

由于四天没睡觉了,钟铁龙眼睛充血,喉咙也上火,嘶了,他嘶声说:“说什么?你们抓错了,我钟铁龙又没杀人。”

“是你杀的,我和你都清楚是你杀的。”陈大队说,很厌恶地斜睨着他,“你从小练武,性格强硬,你干非法生意,关局长带人来抓,挡了你的财路,你那逞强好胜的性格能容别人挡你的财路?你的眼睛告诉我,是你亲手杀的关局长。”

钟铁龙重复着他说了上千遍的话:“我没杀关局长,你们可以调查。”

“我详细调查了你身边的人,黄建国那天一直在娱乐城里,没离开一步。你的搭档石小刚在云南,他也没有作案时间,还有一个叫张兵的是你从白水带来的手下,那天他在银城桑拿中心守着,没人看见他离开银城桑拿中心。你的初、高中同学李培躺在医院里,我也去医院查了,他那天躺在病床上,也没有作案时间。只有你有作案时间,交代吧钟铁龙。”

钟铁龙有气无力地说:“交代什么?关局长又不是我杀的,你们冤枉好人。”

陈大队听钟铁龙说自己是“好人”,觉得“好人”两个字从这个人嘴里说出来十分刺耳,简直带着巨大的讽刺,便特别反感地一拍桌子吼道:“你是好人?你是好人,全世界的人都是好人了。”陈大队又冷声道,“你是个阴险狠毒的家伙,一个十足的坏蛋!我告诉你,坏人再凶再狡猾,终究逃脱不了法网。人民警察是干什么的?就是抓你们这种坏人的!你以为你干得天衣无缝?就有人看见你在那个时间段出去了,你有作案时间!也有作案动机!你别一副无辜相,就是你干的,我不会错!”

四面都是白的,白得耀眼,强烈的灯光照在钟铁龙身上,让钟铁龙觉得自己是一只可怜虫,这只可怜虫在强大的攻势下,变得更加可怜了。他很想倒下去睡一觉,但他们就是不让他睡。他说:“我要睡觉。”

陈大队没听清他说什么,“大声点。”他吼道。

钟铁龙红着眼睛说:“我什么都没干,我要睡觉,我很困。”

陈大队的心情很不好,他感觉压力很大,压力来自于何书记和局领导对他寄予的厚望。他盯着钟铁龙,觉得这只大蟑螂还企图从他的手里逃脱,他真的想一脚把这只大蟑螂踩死,踩成肉泥。但陈大队知道他不能运用刑具逼供,他也知道这只令人生厌的大蟑螂是不会主动交代的,他清楚要把他这只大蟑螂的臭嘴撬开,让他坦白是十分困难的!陈大队觉得室内的气味太难闻了,因而眉头攥得更紧了,“你老实交代罪行,我们就让你睡觉。”

钟铁龙四天没睡觉了,痛苦得眼睛皮都有胀痛的感觉了,他觉得眼睛很痛地说:“我说什么?你们不问青红皂白就把我抓进来,硬说是我杀的关局长,这是冤枉好人。”

陈大队火了,“好人?”他吼道,“好人也杀人?看着我的眼睛!”

钟铁龙不看陈大队的眼睛,因为他的眼睛已充血得疼痛难熬了。

陈大队又说:“看着我的眼睛!”

钟铁龙就勉强睁开血红的眼睛看着他,陈大队紧盯着他的眼睛,他感到陈大队的目光直接伸进了他的心底,在他那片肮脏的心田上搜寻,就像一条蛇正钻进鼠洞逮一只田鼠似的。钟铁龙的心抽搐了下,痉挛得一痛,陈大队的目光仿佛是一副钩子,勾起了他那颗血淋淋的心脏,正掂量着他心脏的份量。他心里对自己说“你不能倒”,闭上了眼睛。陈大队又道:“把你的狗眼睛睁开,听见没有?睁开你的狗眼睛。你杀了关局长是不是?”

“没有。”

陈大队与很多杀人犯打过交道,有的杀人犯粗蛮得像一头棕熊,可是在他面前,最终都败下阵来了,交代了自己的犯罪事实。眼前这个钟铁龙,看起来文质彬彬,但却比那些个长相凶狠的犯罪嫌疑人更有意志,四天的轮番审讯,居然没倒,这让陈大队感到十分棘手。陈大队放缓声音说:“你说吧,你把那把手枪藏在哪里了?”

钟铁龙说:“我没手枪,你们搞错了。”

陈大队说:“承认吧,承认就让你睡觉,不要顽抗了。”

钟铁龙不说话了,心里再次感到自己那好胜的性格害自己自作聪明地干了件蠢事!他曾在一本书上读到过一句话:人的命运都是由性格决定的,是性格决定命运。看来这话是一语道破天机!这几天,他反复想过,他表面上一团和气、谦虚、大气和待朋友友善,其实这些优点都是他从别人身上和书本里偷来的。他骨子里是个十足的恶魔,是个病入膏肓的罪恶之人。这种病已经渗透到了他的血液里——是好斗和自作聪明,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走极端,用极端手段消灭对方。他突然感到很难受,就大叫一声:“你们把我杀了吧!”

陈大队厉声说:“杀你?杀你太简单了,你的下场是接受法院审判!”

陈大队抓过很多杀人犯,但这个钟铁龙是他觉得最难对付的,是个顽固的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坏人。这天下午,陈大队处理完另一桩凶杀案,把车开进市局,刚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屁股还没坐稳,又被局办公室的人叫到了局长室。陈大队深知两位局长的压力很大,市政法委何书记一天一个电话,这就给了两位局长相当大的压力。此刻,刘副局长也在宋局长办公室,都昂起头看着走进来的他,宋局长笑笑,“怎么样啊陈大队?”

陈大队真的不知如何回答宋局长,他望一眼坐在沙发上的刘副局长,刘副局长也笑看着他,他回答宋局长:“这个姓钟的十分顽固,跟茅坑里的石头样,又臭又硬。”

墙上有张毛主席像,是宋局长任局长时亲手贴到墙上的,宋局长望了眼毛主席像,“怎么,你陈大队也没办法让犯罪嫌疑人开口?”

陈大队说:“这个人不好对付,心理防线跟铜墙铁壁样,不好攻破。”

刘副局长点上支烟,抽着,望着窗外,窗外是十月的天空,秋高气爽的。刘副局长的心情却好不起来,因为他满脑海都是钟铁龙在他面前讨好卖乘的样子,如果关局长真是钟铁龙杀死的,那钟铁龙真是一个可怕的人。想起钟铁龙在他面前说的那些阿谀奉承之话,他全身都发冷,好在自己断然拒绝了他行贿,不然此刻那他不成热锅上的蚂蚁了?昨天夜里,他夫人在枕头边上问他钟铁龙的情况,他火道:“钟铁龙是个杀人嫌疑犯,你还对他印象那么好,说他大方、豪爽,这都是假相,表面功夫。我警告你,离他远点,不要再在我面前提他。”刘夫人问他:“关局长真是他杀的?”他回答夫人:“不是他,谁敢杀关局长?钟铁龙是个什么人,现在你明白了吧?你还为这样的人说话?我警告你,以后不要管你不该管的事。”

宋局长见刘副局长一脸深思的模样,问:“刘局,你有什么高招?”

刘副局长吐口烟,说:“我还是那句话,关键是找枪,找到了枪,这个案子就好破,光审,犯罪嫌疑人是不会交代的。他既然做得如此干净,就是他预谋已久,根本没打算坦白。”刘副局长又吸口烟,“这样的人,只有在犯罪事实面前才会低头。”

宋局长点头,“是的,我同意刘局的意见,找枪。”他望着陈大队,脸上有些烦恼,“陈大队,上面催得很紧,市政法委何书记一天一个电话,催问我案情进展。陈大队,你要抓紧,这几天你少休息点,多辛苦点,突击把这个案子尽快破出来。”

陈大队不敢在两个局长面前说大话,他已经审过钟铁龙多次,清楚这个人不见到棺材不会低头。他走出局长办公室,两位局长的目光让他感到身上的担子很重,上面越重视他的压力自然就越大!他想,别说是“少休息点”,假如能破案,就是要他不吃饭、不睡觉地干十天他也愿意舍命陪君子。陈大队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手下高军和小旷就坐在他办公室里。他的办公室很简陋,沙发的人造革皮都有些破烂了,露出了一点海棉。桌上搁着只保温的钢化玻璃杯,高军已为他泡好了杯碧螺春茶,高军说:“茶是刚泡的。”

陈大队轻轻点了下头,拿起保温杯,喝了口茶,好烫,他把保温杯放下,坐到沙发上,望着高军和小旷。高军个头较高,脸庞也大,一头乌发,是个办案能力很强的人。小旷略矮,人精瘦,也马虎,但目光十分锐利。这两个手下是他这几年办的那几桩大案的得力助手。他掏出精白沙烟,一人递了支。“我们破了这么多案子,很多犯罪嫌疑人,被我们一眼就盯穿了,这个人是我们遇到的最强劲的对手。”他说,“这很有挑战性,你们说呢?”

高军点头,他这一向天天与陈大队一起审讯钟铁龙,对钟铁龙进行过多次心理攻势,知道这个人非一般犯罪分子可以比拟。他说:“有挑战性才好,宋局、刘局是什么意思?”

陈大队说:“宋局、刘局要我们尽快破案,上级领导催逼得很紧。”

小旷说:“这个人如此聪明,回答我们的问话没一点漏洞,我感觉他不像一般的犯罪嫌疑人,我奇怪的是,如此聪明的人,就没想过后果的?”

陈大队瞅一眼小旷,小旷这样说是小旷对钟铁龙产生了疑惑。他曾亲自驾车测试过,从银元卡拉OK娱乐城到关局长住的那条街巷,只需两分钟,把车停好,下车,走上去掏枪击毙关局长只需要五秒钟,再包个大圈回来,也只需三四分钟。银元娱乐城的一名保安说,九月二十六日晚上,他看见钟老板开车出去和回来,这中间相隔有二十分钟。二十分钟能让罪犯有很从容的时间作案。陈大队说:“是他杀的,我的判断不会错。”

高军说他对钟铁龙的认识道:“我觉得这个人是个意志刚强的疯子。这样的人很可怕,若是掌了权,就是个杀人魔王。”

陈大队觉得高军想得太远了,鄙夷道:“不会有这一天的,一定要把他绳之以法。”

小旷说:“我觉得人啊,一到利益面前,就会疯狂,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杀人。”

陈大队冷冷一笑,“这只是某些人,那些心里只装着自己的自私自利的脑子狭隘的家伙,他们总以为犯了法还能逍遥法外?!我们是吃干饭的?我陈国辉就是他们的克星!”

高军说:“对,这个世界毕竟是个邪不压正的世界。”

陈大队吐口烟,“我们要找枪,找到了枪,这家伙就成死猪了。”

早几天,陈大队曾和高军、小旷走进了钟铁龙家,对钟铁龙家进行搜查,让郑小玲打开所有的柜子和抽屉,还把席梦思床搬开,又把吊的三级顶撬开,拿手电到隔层里照。郑小玲怕得要死,人缩成一团坐在沙发上。陈大队觉得郑小玲很高雅、漂亮,同时又觉得她非常可怜,因为她居然嫁给这样一个心理阴暗、歹毒的男人。陈大队把每一间房子都搜查一遍后,最后叫郑小玲起身,他们把沙发掀翻,还撕开沙发,伸手到里面去摸,结果是白忙了几个小时。陈大队盯着郑小玲说:“你晓得你男人有手枪吗,嗯?”

郑小玲在他审视的目光下回答他:“我不晓得。”

陈大队以常理判断,丈夫有枪,妻子不应该不晓得,“你是真不晓得还是装不晓得?”

郑小玲摇头说:“我的确不晓得。我要晓得,不得好死。”

陈大队警告说:“窝藏枪枝是犯法的你懂吗?”

郑小玲点头说:“我懂。钟铁龙从没说过他有枪。”

陈大队从郑小玲脸上看不出她晓得丈夫有枪的痕迹。郑小玲在陈大队眼里不是那种在社会上玩的女人,像她这样的女人,如果知道丈夫有枪又不说实话,一定会脸红,就是不脸红也是一脸不安。什么女人在犯罪事实面前是什么反应,陈大队心里有一本册,郑小玲比他想象中的女人单纯多了,他相信郑小玲是真不知道。

“走,”此刻,陈大队大声说,把烟蒂揿灭,“找枪去,找不到枪,这个案子没法破。”

高军和小旷赶紧起身,三个人向一辆黑桑塔纳走去。

陈大队想现在银元娱乐城的黄总以为他们查过了就不会再来查了,这会儿犯罪分子可能放松警惕了,按惯例,一般搜查过的地方是不会再进行二次搜查的,陈大队要打犯罪分子一个措手不及。他以前就这么干过,杀回马枪,逮住了犯罪分子的罪证。那是个贩毒的罪犯,也很狡猾,他们第一次搜查那毒犯的住宅时没找到线人举报的毒品,几天后,他们搞了个突击,再次搜查,那毒犯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手,正趴在桌上分装海洛因,结果栽在他陈国辉大队长手上了。陈大队是那种人,不露声色,但执着、勇敢、坚定,且喜欢出其不意,只要有一丝希望——哪怕那线希望其实是空穴来风,甚至是虚无飘渺的,他也绝不放过。因为干刑侦,嗅觉和直觉都特别重要,有时候能让你逮住犯罪嫌疑人遗落的一点蛛丝马迹,从而一举侦破。已经审了钟铁龙七天了,每天轮番审,就是一台机器不停地运转七天七晚,恐怕也烧坏了,钟铁龙居然还没倒下,这让陈大队既恼怒,又憎恶。如果在银元娱乐城找到了枪,那钟铁龙就没法硬下去了。他领着高军和小旷又开车到了银元娱乐城,三狗站在大厅里,正跟几个人说话,看见他们走来就说:“哎呀,陈大队上午好。”

陈大队瞟三狗一眼,“到你的总经理室去说话。”

三狗在前面领路,他和高军、小旷一并步入三狗的总经理室,让三狗打开所有的抽屉和柜子。他和高军、小旷又仔仔细细地搜查了遍,把他们认为有可能藏枪的地方都找了,但没找到五四式手枪。“我告诉你,黄建国,”陈大队很不客气地指着三狗,“不要抱侥幸之心,一旦查出关局长的死与你们有关,你们就等着判死刑吧。”

三狗因没做这样的事,马上答应说:“可以可以,只要你查出关局长的死与我黄某哪怕有一丝关系,我都愿意接受法律的制裁。”

陈大队说:“你不老实。”

三狗觉得陈大队盯着他盯错了,“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陈大队在三狗脸上也没读到惊慌不安,他想要不三狗是个十分狡猾的惯犯,要不三狗是真的没参与杀害关局长的案情中去。难道钟铁龙是单独干的?事先真的就没跟他的手下或搭档石小刚透露过一个字?果真是这样,那这个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危险分子!那就真像高军说的是个“意志刚强的疯子”。陈大队想,冷冷一笑,昂起头,看着大街上的繁忙景象,自信地大声吼了句:“不过,这个疯子一定会栽在我陈国辉手上。”他坐进车里,边跟力总打了手机,开着车向力总的装修公司飙去。昨天下午,他和高军去了长益市工商银行,找龙行长。他遵循刘副局的指示,在努力调查钟铁龙是否有枪。凭他的经验,像钟铁龙这种在社会上闯荡的人,假如有枪,是不可能不在朋友们面前炫耀自己有枪的。

龙行长很吃惊他怎么跑到他的办公室来了,“你们找我什么事?”

陈大队要龙行长别误会,陈大队说:“你晓得钟铁龙有一把手枪吗?”

龙行长摸摸自己的肥下巴,“我不晓得。”

“是你贷款给钟铁龙开办银城桑拿中心的吧?”陈大队问。

龙行长想未必钟铁龙在公安面前承认了他受贿?就谨慎地问:“是的。怎么啦?”

陈大队就盯紧龙行长问:“钟铁龙没告诉你他有一把五四式手枪?”

龙行长放心了,想钟铁龙没把他出卖给公安,一张脸就很宽松,“那他从没说过。”

陈大队想从钟铁龙的朋友嘴里了解钟铁龙,“你觉得钟铁龙这人如何?”

龙行长心情平静地点上支烟,认认真真地吸了口,想了想回答:“我觉得他为人方面还可以,讲信誉。向我们银行贷的款,按期还了。待朋友也忠厚,大家在一起玩,喝酒吃饭,他总是抢着买单。这事你们可以去银城大酒店问刘总,还有他的经济担保人力总。”

陈大队告诫龙行长,“就我对钟铁龙的调查和观察,钟铁龙这个人藏得很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危险人物,你跟他交朋友要慎重。”

龙行长摸着胖胖的下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并不存在厉害关系。”

陈大队向龙行长要了刘总和力总的手机号,此刻他的车驶到了力总的装修公司前,三个人下车,大步迈进了力总的办公室。力总着一身白衣白裤,本来是要去跟女朋友约会的,他们要来,他就滞留着没去。力总很绅士地替三个公安煮了咖啡,又递芙蓉王烟给他们抽。陈大队品着力总煮的墨西哥咖啡,觉得味道挺香,就称赞道:“力总,味道不错啊。”

力总笑笑,“一个朋友送的,包括这套煮咖啡的炊具。”

陈大队感觉力总这样的人目光和面部都很和善,是不会犯罪的,就觉得力总这样的人如果晓得钟铁龙有枪,定会坦言相告,便问:“你晓得钟铁龙有一把五四式手枪吗?”

力总就用快乐的目光看着陈大队说:“我没听说钟铁龙有枪。他有枪?”

陈大队抿了口墨西哥咖啡,又问:“钟铁龙是个什么人你了解吗?”

力总笑笑说:“我多两句嘴,你们是不是抓错了?关局长死的那天,我问过龙行长和刘总,那天晚上他们确实是在一起唱歌。十一点钟,当时我已睡了,钟铁龙又打我的电话,叫我去打麻将。当时龙行长和刘总都在。我们打了三个小时麻将,三点钟就没玩了。”

力总分析说:“我相信他不会杀关局长,我和龙行长、刘总私下讨论过这事,龙行长说,除非钟铁龙有分身术,不然他没有作案时间。杀人是既要有胆量,还要有时间的。”

陈大队等力总说完,“钟铁龙不是你能了解的,”陈大队说,“他对付对手是一点也不手软的,这一面他没在你们面前展示,因为你们跟他没有利益冲突,一旦发生利益冲突,你就会晓得他是个什么人。所以,你还是跟他疏远点好。”

陈大队当然还问了刘总。陈大队和高军、小旷从力总的办公室出来,就直接将车开到了银城大酒店。刘总正在他的会议室里训他的部门经理,见陈大队他们来了,便把他的部门经理赶走,留下一个女经理为陈大队他们泡茶递烟。陈大队坐下,笑着跟刘总聊了几句闲话,这才把话语转到正题上,“钟铁龙有一把手枪你晓得吗刘总?”

刘总说:“那我不晓得,他有枪?”

陈大队抽着烟,“你不知道他有枪?”

“我不知道他有枪。”刘总想了想说,“如果他有枪,按道理他应该会对我说。我们可以说是三天两头就要见上一面,有时候是我跑到他的客房里聊天,有时候他又跑到我办公室来坐一坐。他毕竟是我酒店的老顾客,我算比较了解他的,他有枪,也应该会对我说啊,他不应该瞒着我。他从没说过他有枪。”

陈大队盯着刘总,“你认为如果他有枪,他会告诉你?”

“我想会。”刘总想了下说,“人都有爱卖弄的心理。再说,一般对朋友都不会设防。除非他早就存心要杀关局长了。不然,他没道理不说。”

陈大队想他们都不知道钟铁龙有枪,这越发显示出钟铁龙这人不简单。他能把朋友捧在手上,让朋友都为他唱赞歌,这更证明他不是一般人。“我可以告诉你,俗话说,狐狸再狡猾也只是只狐狸。”陈大队丢下这句话,让刘总去莫名其妙,带着高军和小旷走出了刘总的总经理室。他下楼时想起了银城桑拿中心,忽然决定再问一次石小刚,钟铁龙有枪石小刚应该是百分之百的知道,他断言:“石小刚肯定晓得钟铁龙有枪。”

高军说:“陈大队,这真是个最棘手的案子。”

小旷缓缓地说:“我现在开始迷茫了,钟铁龙如果有枪,难道他不跟朋友们说?是不是他的这几个朋友在说假话?”

陈大队分析道:“这个人阴暗得死,他根本没把他们当朋友,他只是在利用他们。”

第三十章 小马

钟铁龙抓走了,石小刚就在钟铁龙的长包房里守着,房里有很多录像带,还有几本书,这都是钟铁龙看的书。石小刚没看书,眼睛就盯着电视机,看电视机里的节目,或者看录像带。晚上,他也没回家,倒不是住在酒店里舒服些,而是他心烦。石小刚也不能断定关局长就是钟铁龙杀的,但他又觉得钟铁龙可能是杀死关局长的凶手。枪是他送给钟铁龙的。那天他问钟铁龙枪的下落,钟铁龙居然告诉他枪早丢了。他觉得这话太不可信了。他恼火的是钟铁龙这人深不见底,没把他石小刚当兄弟,什么话都不跟他说。但他又想钟铁龙不说是对的,何必要让他知道?假如是他一个人干的,他也不会告诉钟铁龙。

有人敲门。他去开门,进来的是陈大队,陈大队身后还跟着一个高个儿刑警和一个中等个儿刑警。陈大队盯着他,“你坐。”

石小刚认识陈大队,一个多星期前陈大队曾和高军赶到银城桑拿中心调查他和张兵于九月二十六日那天晚上身在何处,他当即拿出从云南飞长益市的机票给陈大队看,说他九月二十六日时人还在云南他岳父岳母家。此刻,他暗暗吃惊他们怎么又来了,说:“你们——”

陈大队说:“我们找你了解点情况。”

石小刚望着陈大队,“不知你们想了解什么情况?”

陈大队坐到沙发上,他的两个手下也相继坐到椅子或床边上。陈大队脸上很严肃地望着石小刚说:“你愿意跟我们公安合作吗石总?”

石小刚递中华烟给他们抽,“当然愿意。什么事你说?”

“钟铁龙是不是有一把手枪?”

石小刚那颗悬着的心跌了下来,忙回答:“我不知道。”

“不知道?”陈大队吸一口烟,盯着他,“你没说真话。”

石小刚说:“我真的不清楚。”

陈大队把石小刚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秒钟,“钟铁龙有一把五四式手枪是吧?”不等石小刚说话,他又提醒石小刚说:“包庇犯罪嫌疑人是要追究刑事责任的,你懂吗?”

石小刚说:“我晓得,但我确实不晓得钟总有枪。你们去问别人吧。”

陈大队站起身,突然又坐下了,“你跟钟铁龙是怎么认识的?”

石小刚说:“我们是在长益市电工厂认识的。怎么啦?”

陈大队立即想到了几年前发生在长益市电工厂厂区外的那桩抢劫凶杀案,就又上上下下地扫了石小刚几眼,“你们长益电工厂发生的那桩抢劫杀人案你晓得吗?”

石小刚心里一惊,马上说:“我晓得。”

陈大队深深地吸口烟,“那桩抢劫杀人案是不是你与钟铁龙合伙干的?”

石小刚的心都跳到喉咙口了,马上想钟铁龙绝不会说的,假如说了他们就是来抓他了,便说:“你冤枉人了,我那时是厂团委宣传委员,厂团委干部,除了上班,天天都在厂团委画画写写,出橱窗表扬好人好事,哪里会干那种事。”

陈大队的手下高军随手拿起床头柜上的一本书翻阅,那本书的封面包了,但扉页上的书名让高军吃了一惊,《刑警必读》。高军把《刑警必读》递给陈大队看,陈大队瞟了眼,马上盯着石小刚,“你在看《刑警必读》?你蛮爱学习啊,都涉猎到我们这一行来了。”

石小刚说:“这不是我的书。”

“哪个的书?钟铁龙的书?”陈大队又盯一眼石小刚,走过去,把桌上的几本书都抱到腿上翻着,有厚厚的《史记》和同样厚厚的《资治通鉴》,还有几本硬纸壳面的白话文本《二十四史》,其中有一本《案例大全》,书已经被翻旧了,用不透明的塑料薄膜包着。他查看书上的出版日期,是一九八七年五月。他冷冷一笑,“难怪作案专业,原来是读了书的。”

石小刚脸都白了,解释说:“这不是我的书,我没读过。”

陈大队厉声说:“我告诉你,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走一个坏人。”

石小刚想这些刑警真厉害,缠着他们不放,他忽然有点担心钟铁龙会立不住。他的手机响了,他想在这危难时刻多亏手机响了,不然他真会被陈大队的目光“击毙”。他接了,是小马找他,他忙说:“啊呀是你,好久没看见你了,你还好吧?哦,好的好的,你等等,我马上来。”他转过头来问陈大队他们说:“你们还有事吗?”

陈大队没再说什么,很蔑视地把书丢下,对他的两个手下说:“走吧。”

石小刚把陈大队和高军、小旷送出门,关了门,回到沙发前坐下,这才对小马说:“市刑侦大队的几个人在我这里调查枪,才被我打发走了,什么事小马,你说?”

“石总,你在房里等一下我,我找你说点事。”

石小刚有点奇怪,看一眼窗外的天空,“我等你。”

石小刚合上手机,脑海里忽然出现了小马的病相。小马只能活几个月了,是不是可以让小马做替死鬼把钟铁龙替出来?他这么一想,大脑兴奋了,小马这人义气,也勇敢,关键是他活不长了,肺癌已到了晚期,用这个人走这一步棋,钟铁龙就能自由。万一钟铁龙立不住就会竹筒倒豆子样把他也倒出来,那他石小刚就只能锒铛入狱了。现在生活这么好过,要钱有钱,要车有车,想到什么就买什么,用不着考虑钱。他想假如把他抓进监狱,那他一天也活不下去。要不给小马三十万,不,三十万要小马背这个黑锅少了,他激动地想,这个黑锅应该值五十万。小马反正要死了,五十万可以留给他老婆、儿子和女儿。这也算是他对他老婆、儿子和女儿有一个妥善的交代。石小刚这么想着时,张兵来了,他很高兴地对张兵一笑,“你通知会计,取五十万现钞给我。”他兴奋地拍了下张兵,“我要用五十万救钟铁龙。”

张兵一听是用五十万救钟铁龙,立马说:“那我就去办。”

石小刚把张兵送到门口,又叮嘱说:“马上去银行,要银行调集资金。如果我们这里的现金一时取不足,就叫三狗那边也取,我要派大用场。取了五十万,马上给我送来。”

石小刚觉得自己很伟大,还觉得自己很聪明,终于作出了一个重大而且非常有意义的决策,这个决策一旦付诸实施,钟铁龙就有救了。钟铁龙一出来,他石小刚才能睡踏实觉。这些天里,他每天晚上要做三个噩梦,跟电视连续剧样,一个套一个,环环相扣,害得他寝食不安。小马来了,很瘦,脸色白中泛青,头发剪得很短,穿着白长袖衬衣,下身一条牛仔裤裹着他两条瘦腿。石小刚为小马倒了杯茶,又递支软中华烟给小马,小马摆手,“我不能抽烟了,一抽烟就咳嗽,一咳嗽就出血,一坨坨的血。我不抽了。”

石小刚觑着小马,想他还能活多久?这哪里是几个月前的小马啊,那个小马跟什么人都敢打架,连公安也不畏惧,眼前的小马却有点弱不禁风了。“小马,找我什么事?”

“没事,”小马说,看着石小刚,“就是心里堵得慌,来你这里坐坐。”

“我心里也堵得慌,”石小刚说,就一脸的烦躁,“想想钟铁龙现在被审讯,关在监狱里不知死活……唉,我当年要钟铁龙不要开银元娱乐城,他坚持要开,关局长在这个时候又被人一枪打死了,公安认定是他干的,刚才陈大队还来了,问我钟铁龙是不是有枪。”

小马机警地瞟着石小刚,“钟哥是不是真有枪石总?”

石小刚盯一眼小马,“你什么意思?”

小马说:“我只是问问,没别的意思石总。”

石小刚见小马一脸心思的模样,目光飘浮,说话声音低低的,就觉得小马应该找他有什么事。“小马,你今天好像有什么心思?有什么事你说吧。”

“没有。”小马说,把脸转到另一边,表情有些犹豫不决。

石小刚看着小马,“我想把钟铁龙救出来,如果救不出钟铁龙,我们这个公司就会垮,大家就散了。”小马掉转脸来望着他,石小刚又说:“我想到了你,只有你才能救钟铁龙。恕我直言,你在阳世的日子没多长时间了,所以我想到了你。”

小马没说话。

石小刚浅浅一笑,“当然我只是一厢情愿地想,这一切取决于你。不过,你要是愿意,我决定给你五十万现金,我已让张兵和黄建国去取了。这样你就是死了,你老婆和儿子、女儿也不至于过苦日子,你在九泉之下心也安你说是不是?”

小马点下头,“我愿意,钟哥对我马新恩重如山,要我马新替他抵命,我马新二话没说。我只是想问问,关局长是不是钟哥杀的,假如不是,我不是白给谁抵命了?”

石小刚兴奋地瞪大了眼睛,问小马:“你真的想替钟铁龙死?”

“我反正是要死的人了,我很愿意把钟哥换出来。”小马说,因为一激动,马上就是一连串的咳嗽声,跟着他就起身去卫生间吐了口血,吐在便池里,嘴唇边上还留了一点残血。又说:“只是我不知道是一把什么手枪,假如公安问我是一把什么手枪,我怎么答?”

石小刚迟疑了,盯着小马。小马见石小刚满脸狐疑,就表白说:“石总,你不要怀疑我的忠诚,老实告诉你,”小马压低了声音,嘴巴几乎是凑到石小刚的耳孔前说:“我在那天晚上离犯罪现场不远的顺利巷里曾碰见了钟哥。我没跟任何人说,我是第一个跟你说。”

石小刚很惊讶,“真的?”

小马接着道:“我结婚前就住在顺利巷,我初中时候抢同学的钱,关局长还抓过我。我结了婚才搬到我老婆家住。那天晚上我去看我妈,我刚把摩托车骑到门口,就看见钟哥低着头朝我走来,我当时还叫了声钟哥,不过钟哥没回答我。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石小刚没把握地看着小马,小马又说:“所以我问你钟哥是不是有枪,钟哥有枪,我就能说出枪的样子,这样我就能说得有模有样。如果钟哥没枪,万一不是钟哥干的,我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一个冤枉背吗?我今天来找你,也是这个目的。”

石小刚很感动,马上握着小马的手,感觉小马的手有些凉,就更热情地握着。“我代表钟铁龙先谢谢你。钟铁龙有一把五四式手枪,还配了销音器。要是公安问你枪到哪里去了,你就说你丢在公园或什么地方了,反正那把枪是找不到了,因为钟铁龙把枪丢了。”

张兵和三狗相继把钱运来了,张兵背来了三十五万,三狗提来了十五万。两袋钱,倒在床上,一叠叠的,一万一叠,五十叠,摊了一床。小马从没见过这么多钱,现在这些钱就在他面前,沉默地跟他较着劲。小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都要掉出来了。张兵先跟小马打了声招呼,这才对石小刚说:“石总,银行说我没预约,不肯让我取这么多钱,我跟他们吵,说我有急用,救人,医院里要,银行就打电话跟我调资金。”

石小刚说:“你辛苦了,张兵。”

石小刚把五十万码成一堆,挥手催张兵和三狗走说:“你们去忙你们的。”他觉得这个手势是学了钟铁龙的,便觉得自己被钟铁龙潜移默化了。

三狗看了眼小马,问小马的病情,“你身体好些没有小马?”

小马回答他:“还是那样子。”

“要注意吃药,不过你别太相信医生了。”三狗说,起身,拉着张兵出门了。

石小刚等三狗和张兵离开后,把兴奋的目光集中到小马那苍白、尖瘦的脸上,“趁现在银行还没关门,你去把钱存了。我陪你去。”

小马摇头,“不用,石总。”

石小刚看着他,“你不想干了?”

小马把目光移到石小刚脸上,“干,只要我这条命能换回钟哥的命,死也值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这样的话,石小刚把钱重新捡进张兵留下的那只黑人造革旅行袋里,五十万现钞把旅行袋胀得鼓鼓的。石小刚穿上西装,把旅行袋提起来晃了晃,还真有点重量,觉得小马提着这一大袋钱打的不安全,便说:“小马,我开车送你回家。”

小马跟着石小刚出了门,下到一楼,石小刚拎着一袋钱走到本田雅阁车前,把钱丢到后椅上。小马坐到副驾驶座上。石小刚把车开到小马家前停下,再次对小马慎重道:“钟铁龙能不能平安无事地回来就在于你了,小马。”

小马说:“我保证能换钟哥回来。”

小马这一去,石小刚知道自己再也见不着小马了,再次伸出手跟小马相握,感觉小马的手冰凉的,便暗想他可能真的没多少日子活了,“小马,我会永远记得你。”

小马激动地咳了声,握着石小刚的手晃了下,把涌到喉咙的血咽了回去,“石总,我们就此永别了。”

石小刚一听这话,眼睛都湿了,小马的眼睛也湿了。小马不再看石小刚,转身拎着那袋钱,下了车。石小刚对朝家里走的小马大声说:“小马,我代钟铁龙谢谢你。”

小马回头说:“你见到钟哥后,替我对钟哥说,我谢谢钟哥对我好。”

小马拎着那一旅行袋钱回到家,儿子和女儿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电视当然是钟铁龙送的那台长虹牌大彩电,声音开得很大,荧光屏上播的是动画片。老婆杨敏在厨房做饭。小马把一袋钱提进卧室,卧室里有两张床,一张床是他和老婆睡的,另一张床是他的亲生女儿睡,女儿睡的床就小一点,靠墙摆着。小马把旅行袋塞到女儿床下,直起腰,老婆走了进来。老婆身上系着围兜,老婆见女儿的床下多了个旅行袋,问他:“这是什么马新?”

小马说:“钱。”

老婆说:“什么钱马新?”

小马走过去关了门,激动地把旅行袋拖出来,把五十万元尽数倒在女儿床上。“五十万,老婆,整整五十万,这是我留给你和儿女用的。”

老婆很惊讶,几乎是叫着说:“这么多钱?马新,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小马说:“小声点,反正不是偷的,你不要有任何担心,杨敏。”

杨敏不敢走上去,仿佛这堆钱是一包炸药。杨敏说:“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这钱是我准备用生命换的,我反正活不了多久了。这笔钱就留给你和马茁、马香丽两个孩子用,别的你就不要问了。”小马看一眼杨敏,见杨敏满脸疑虑,又说,“我告诉你,你不能告诉任何人我拿回了这么多钱,否则,你连一分钱都得不到你明白吗?”

老婆瞪大眼睛看着他,小马又说:“我明天就去南区分局自首。我杀了关局长,我投案自首,所以我今天是跟你和儿子还有我们的女儿吃最后一餐饭。我要请你们出去吃,去金太阳酒店。你晚上不要做饭了。去吧,去换一身最漂亮的衣服亲爱的。”

杨敏望着他,“马新,你说什么呀?我糊涂了,关局长的死与你有什么关系?”

“关局长是我杀的,我明天陪你去银行存了钱,就去自首。”

杨敏不相信,“这钱是哪里来的你告诉我?”

“你只认这笔钱,这是我留给你和儿子、女儿的生活费。”小马很严肃地对老婆说,“你总不会让马茁和丽丽将来怨我这个父亲没留下一点财产吧?”

杨敏猜到了什么地说:“是钟哥给你的这笔钱吧?”

“钟哥现在在监狱里,他怎么晓得?”小马说,“钟哥一点也不知道,他现在是杀害关局长的重大嫌疑犯,他在牢里受冤枉,真正的凶手是我,明白吗老婆?”

老婆说:“我不相信是你,马新,你一定是准备代钟哥受过是吗?”

小马犹豫了片刻,断然说:“不是。不谈这些了。你准备一下,我们出去吃饭,这是最后的晚餐,我们要盛装出门,打的去。”说完,他坐下,在老婆的注视下把一叠叠钱重新装进旅行袋。这一次他没把旅行袋放到床下,而是脱掉皮鞋,站在女儿的床上,把旅行袋放到用来装棉被的吊柜里,为此他扯出了一床八斤重的棉被。小马见老婆还默默地看着他,不动,就走拢去,捧着老婆的脸在老婆的额头上亲了口。“老婆,你给了我很多幸福,我很爱你。只是我这人命薄,不能陪伴你一起老。我永远爱你。”

杨敏的眼睛里滚动着泪珠,“马新,你能不能不这样?我们不要这些钱……”

小马打断她的话说:“你不要说傻话。我用我这残余的生命能为你和马茁、丽丽留下五十万,说老实话我高兴都来不及呢。亲爱的换衣服吧,我去跟两个孩子说。”

小马拉开门向两个孩子宣布:“马茁、丽丽今天晚上出去吃饭,你们说去哪里吃?”

马茁说:“去四喜饮食店。”

丽丽说:“爸爸,我想吃羊肉串。”

小马说:“好的,我带你们去一个最好吃的酒店吃饭,你们说去不去?”

两个孩子同时道:“去。”

小马看着两个孩子说:“那你们去换衣服,要穿最漂亮的衣服。”

两个孩子都穿上了钟铁龙不久前送的秋衫。丽丽换了那套水红色的,一张脸就苹果样可爱和天真,马茁也换上了一套尚未穿头次的酱色夹克衣裤。小马在一旁欣赏着两个孩子兴奋地穿衣,表扬道:“你们两个小家伙真漂亮,一个是帅小伙,一个是小靓妹。”

杨敏也换上了一身枣红色的西服套装,穿上了白亮亮的高跟鞋,坐在梳妆台前拼命打扮自己。杨敏平常很少化妆,只有出席什么人的婚宴或参加具有重大意义的同学或朋友聚会,她才会坐到梳妆台前化妆。今天,她清楚她恐怕是在丈夫面前最后一次化妆了,她化得很仔细,描眉、画眼影,还涂了平时不怎么涂的口红。她抿了抿嘴,看着镜子里她这张三十六岁的面孔。她觉得自己很可怜,她的丈夫,她很爱的男人就要离她而去了。这么一想,一颗泪珠就涌出了眼角,缓缓地掉了下来。小马走拢来,赞美说:“你真漂亮。”

杨敏蓦地抓住他的手,紧紧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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